夜之国的库帕
当然,群众里没人挺身承认:「是我!」
人群一阵骚动。空气震颤,那是一股抚搔着我的体毛、说不上是声音的气息。窸窸窣窣,到底是谁?吱吱喳喳,居然敢对铁国士兵动手,唧唧咕咕,虽然想称赞干得好,窸窸窣窣,但未免太胡来,吱吱喳喳,这样下去,我们会不会遭殃?唧唧咕咕,不妙,不妙了,到底是谁干的?快点出来负责啊。
我移开视线,在人群中发现号豪的身影。我们的视线比站立的人类腰部更低,大部分是靠脚形认人。「我去找号豪。」我迈步前进。「喂,等等。」加洛跟上来。「等一下、等一下。」公主也尾随在后。
号豪和妻儿待在高台附近。身材纤瘦的妻子抚着胸口,一脸苍白。「爸爸……」号豪的儿子唤道。虽然是个孩子,但大概是像父亲,体格壮硕,才十岁左右,却相当老成。「那究竟是谁干的?」他毫无顾忌地指着台上的尸体。
「会是谁呢?」号豪低喃。
「不是爸爸吗?」
「不是。」号豪否认。妻子随即斥责儿子:「不要乱讲!」
「可是,」儿子锲而不舍地追问,「有勇气干掉敌人的,除了爸爸……」
「闭嘴!」妻子又仓促骂道。
于是,附近的人似乎再也承受不住沉默,窃窃私语。号豪,不是你吗?那不是你干的?能把铁国的士兵弄成那样的,只有你了吧?大伙议论纷纷。掉落的话语滚过地面,散播四方。欸,号豪,如果是你干的,就出面承认吧——有人语带哭声,几乎是哀求。接着,类似的话语逐渐渲染开来。号豪,如果是你干的……如果是你干的,我们很佩服你的勇气,但求求你,不要连累我们。人类极力不张嘴,悄声嘟囔。仿若无形的呢喃化成锁链,紧紧缠绕住号豪与他的家人。
我窥探号豪的神情。他一脸严肃,目光炯炯。虽然愤怒,却隐含更多怜悯。
「不是我。」号豪不像其他人类偷偷摸摸,而是斩钉截铁地声明。「要是我干的,我不会躲藏,对吧?」
确实如此。
号豪不会做出殃及旁人的事,又装傻不承认。
「爸,真的吗?」号豪的儿子纠缠不休。
号豪应道:「干嘛一直问?你希望是我吗?」
虽然不晓得号豪期待何种回答,但号豪的儿子「嗯」地点点头,看得我十分痛快。孩童实在是天真无邪。
「爸爸一定办得到。」
「这样啊。」号豪不禁苦笑。「可是,没办法。他们太强大,我们只能听从台上那个兵长的命令。他比酸人强多了。」
此时,独眼兵长大喝:「吵什么吵,有话要说吗?」
不妙——人群顿时沉默。他们不自然地隐瞒刚刚的谈话,悄悄与号豪保持距离。
号豪将妻儿藏到身后。
「你们方才在讲什么?」独眼兵长笔直望过来。他把尸体扔在高台上,走近一两步。
有孩子哭出声。应该也不是发现「啊,原来可以哭」,但其他孩子接连放声大哭。
大人们一时无法反应,拉开与号豪的距离,呆杵在原地。
「杀害这名士兵的凶手,在你们之中吗?」独眼兵长指着号豪,「是你吗?」大概是号豪高其他人一个头以上,且态度坦荡,格外醒目。
「不。」号豪强硬地沉声回话。「不是我。如果是我干的,我不会藏也不会躲,而是会大声炫耀。」
不要说了。不要再激怒他们。号豪,拜托你别闹事。虽然没出声,连我都能看出周围的人都这么想。
「爸爸。」号豪的儿子似乎终于感受到危险,紧紧抱住号豪的胳臂。从我的视线高度,看得见号豪的儿子双脚不停颤抖。
「何况,」号豪坚定地反驳,「听刚刚那声响,是你们的武器——枪吧?」
独眼兵长一副「那又怎样」的表情,回望着他。
「那就不可能是我。我没用过枪,也不晓得枪在哪里。」
独眼兵长目光转向台上的尸体。他没回答号豪的问题,只明确说声「好」。
那一瞬间,独眼兵长做出重大决断。那是带着定下方针意义的「好」。
「好,我懂了。」独眼兵长对广场上的众人宣布。「听着,今天日落前,凶手得主动投案。」
广场的民众安静下来,只听得到零星的孩童哭声。
「你们全部回家,不许外出。杀害这个士兵的家伙,日落之前到我们落脚的地方。万一没半个人来,别怪我使出更残忍的手段。」
「哎呀呀,真恐怖。」事不关己,公主语气十分轻松。
「谁会去投案啊?」加洛搔搔身体,举起前脚开玩笑:「喂,是我干的!」
「或者,」独眼兵长继续道,「不是本人也行。要是有人知道凶手是谁,就来告诉我。需要有人出面指证,应该受到制裁的是谁。」
寂静的广场中,只回响着兵长的话声。安静成这样,搞不好顽爷躺在家里都听得见。
「告诉我们重要情报的人,我保证会以礼相待。以上。」独眼兵长说完,话音久久不散。
广场的人们不知所措,一阵慌乱。
「喂,是谁干的?」有人愤怒地问,也有人担忧:「究竟是怎么下手的?」许多人不禁望向踏上归途的号豪。
我找到医医雄,尾随在后。其实谁都行,但尾巴像引导我般伸向医医雄的背,叫我「跟着那家伙」。
医医雄住在广场往东笔直前进的地方,第二条圆道的内侧。医医雄家比其他人家大,有三间房。其中一间是诊疗室,摆着床铺,皮袋和木器里装着医医雄采集的药草和磨成的粉。
「爸爸,不要紧吧?」一个娇小的幼童走向医医雄,用力拉扯他的脚。在我这猫的眼中,那个头发披肩的小女孩一派天真,眼中找不到一丝阴影,似乎看透了一切。
「当然。」医医雄的老婆抱着婴儿应道。我仰望闭着双眼、睡得香甜的婴儿,不禁也想睡了。「喏,医医雄,我没猜错吧?乖乖听他们的话,就不会出问题。虽然是敌国的士兵,也不会随便对我们动粗吧?」老婆急急地问。
医医雄的反应很迟钝。连身为猫的我都知道,这种情况下就算撒谎,也该答个一句「没错」。反正没人晓得今后会如何,想迅速安抚老婆,便该斩钉截铁地保证「没问题」。
然而,医医雄讨厌暧昧的话语,也缺乏体贴。不仅不显露自身的情感,或许他从未考虑到别人心情。
留着长发,发稍微卷的医医雄答道:「很难说是没事。」
「你真的太老实了。」老婆笑道,显然拿他没辄。
「啊,爸爸,枇枇怎么了?她发生什么事?」在医医雄抱在腿上的女儿唐突地问。人类的小孩总是毫无脉络地抛出脑中的疑问,此刻也不例外。
「枇枇?你怎会这么问?」
「枇枇在哭。刚刚在广场上,她无精打采的,还在掉泪。」
「枇枇居然会哭,真稀奇。」医医雄的老婆出声。
「枇枇当然也会害怕,何况现下是这种情势。」
明知对方听不见,我还是忍不住要多嘴:「告诉你,医医雄,枇枇遭到铁国士兵侵犯,才会害怕。她是为此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