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虫
「他给了我一张,可是我觉得有点可怕,所以刚才丢进垃圾桶了。」
王子感谢自己国中生的身分。
蜜柑也有可能不容分说地相信自己的直觉,直接痛扁王子一顿。他就算拷问王子,逼问他是不是知道柠檬遇害的线索也不奇怪。此人应该就是像这样从事这类暴戾活动,一直活到今天。
然而他却没有对王子这么做。为什么?因为王子还是个孩子。因为对方是个孩子,所以感到踌躇。他认为要毫无确证地痛下毒手,王子实在是太年幼、太弱小,应该找到证明自己直觉的证据后再行动才对——他一定接受了这样的良心建议。尽管良心根本没半点屁用。
跟柠檬相比,感觉蜜柑聪明许多,内在也相当充实。内在的充实,能够增加想像力。只要锻链想像力,与人共鸣的能力就会更强。换言之,会因此变得脆弱。比起柠檬,蜜柑更容易控制。这样的话,我应该不会输吧——王子心想。
「这样啊,丢进垃圾桶啦。是哪种贴纸?」蜜柑一本正经地提出质问。
「咦?」新干线的晃动让王子失去平衡,他身体倾斜,伸手扶住墙壁。
「柠檬从这里撕下来送你的贴纸,是哪个角色?叫什么名字?」蜜柑手中的贴纸还沾了一点血。
王子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瞬间,王子感觉肚子开了个洞。就像走高空钢索时踏空了脚似地,一阵寒颤。同时蜜柑说了:「那就怪了。」
「会吗?」
「那家伙老爱向别人介绍汤玛士小火车的朋友。给别人贴纸跟玩具的时候,总是会同时介绍名字。绝对会说的。他不可能默不吭声地给人。如果你收了贴纸,就一定知道名字。就算不记得,也应该听到了。」
王子思考如何回答。他觉得不能马上回答,就像走纲索时要是不小心踏空了,千万不能惊慌,只能慢慢调回姿势。
「依我看,」蜜柑看着贴纸。贴纸被撕下两张,只留下轮廓。「给你的应该是这一张。」他指着贴纸说。「是绿色的对吧?」
「啊,对,是绿色的。」事实上丢进垃圾桶的就是绿色的小火车。
「那大概是培西。可爱的蒸气小火车培西。柠檬最喜欢的角色。」
「好像是这个名字。」王子暧昧地应道,观察状况。
「这样啊。」从蜜柑的表情看不出他的内心。「你知道这边这个贴纸又是什么角色吗?」他指着另一个被撕下的贴纸痕迹。
「不知道。」王子又摇头。「他没有给我那张。」
「我知道是哪个。」
「你知道本来贴的是哪个角色吗?」
「我知道。」蜜柑话声刚落,身体冷不防挨了上来。「就贴在你这里。」他说,摸上王子身上的西装外套衣襟,旋即放手。
王子动弹不得,僵在原地。
「看。这是黑色柴油车。坏心眼的柴油车。」蜜柑手上确实黏着一张贴纸,是个黑色车体、脸蛋四四方方的角色。
由于完全没有预料到贴纸的出现,王子赫然一惊。但他拼命压抑反应,不让惊讶显现在脸上。「蜜柑哥哥也好清楚汤玛士小火车。」他勉强挤出话来。
此时蜜柑的表情稍微缓和下来。虽然感觉有些不情愿,但神色中掺杂了些许笑意。「那当然了,」他说,「被那样一天二十四小时说个不停,多少也会记住。」他面露苦涩地说。然后从自己的屁股裤袋里取出卷起来的文库本说:「我刚才翻尸体的时候,在他的夹克中找到这个。」
书背是橙色的,封面只印着标题和作者名。蜜柑摸着那本外表可以说是索然无味的文库本,看着书签的位置,淡淡地说:「他好像努力读到这里了。」然后呢喃:「那家伙跟我都不服输,」声音变得更小:「就是倔。」
「呃……」
「听好了,黑色柴油车心眼很坏,柠檬经常对我说,叫我千万不可以相信黑色柴油车。柴油车会撒谎,连别人的名字都不愿意记住。而这张贴纸就贴在你的衣服上。」
「大概是不小心……」王子说,眼睛悄悄左右张望。
或许是柠檬在最后一刻扑向自己的时候贴上去的。他完全没发现。
王子直觉自己正逐渐陷入劣势。可是还有希望。从王子自己的感觉来看,机会还多得是。
蜜柑依然没有掏出枪来。是因为随时都可以掏枪吗?他自信十足吗?还是有什么不掏枪比较好的理由?无论如何王子觉得还有机会。
蜜柑慢慢地说了:「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与罚》里有这样一段。」
王子困惑着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首先去爱自己吧,因为世上的一切,都是以个人利害为本』。简而言之,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幸福。而这绕过来绕过去,终归会成为每个人的幸福。我从来没有去考虑过别人的幸福或麻烦,只觉得这话理所当然,你怎么想?」
王子没有回答,而是提出他一贯的疑问:「为什么不可以杀人?如果有人这么问你,你会怎么回答?」
蜜柑没怎么烦恼的样子:「杜斯妥也夫斯基在《群魔》里说过,『犯罪行为不仅并非精神错乱,根本就是健全的常识,不,近乎义务,至少是高洁的抗议行动。既然一个具备知性的杀人犯需要金钱,要他怎么不去犯下杀人罪!』人会犯罪并非异常。是极为自然的事。我也有同感。」
从小说煞有介事地引用,算得上是对问题的回答吗?王子无法信服。而他尽管同意「犯罪是常识」这句话,「高洁的抗议行动」这样的形容却只让他感觉到近似自恋的肤浅品味,仍然失望不已。
那也不过是感情式的、不负责任的意见,只是唱高调罢了。我想知道的是关于「禁止杀人」的冷静意见——他想。
另一方面,他也想起刚才经过仙台站时打电话来的人。是为了加害木村的儿子,在医院附近待命的人。「我已经在医院里了。我扮成医护人员的样子。你差不多已经到仙台了吧?没接到你的联络电话,我继续待命就行了吗?」他确认说。甚至有种迫不及待「我还不能动手吗?」的样子。
「你还什么都不用做。」王子回答。「不过还是照着规矩来。如果电话响了十声我都没接,你就可以行动。」「这样啊,我懂了。」那个回答带有些许兴奋的男子,完全是只爱自己的人,只要是为了钱,他或许觉得即使杀害年幼的他人也无所谓。他大概是这么告诉自己的:「这不是什么危险的工作,只是让那台连接小孩身上的医疗机器动作变得不稳定些罢了。」人们总是满脑子忙着将自我正当化。
「你是国中生吧?几岁?」眼前的蜜柑接着问。
「十四岁。」王子回答。
「刚好耶。」
「刚好?」
「你知道刑法四十一条吗?」
「咦?」
「刑法四十一条,未满十四岁者之行为不罚。你知道吗?从十四岁开始,就会受到刑法处罚了。」
「不知道。」这当然是谎话。王子也很清楚这部分的事。不过若说他因为年满十四岁就裹足不前了吗?当然完全没有。至今为止他会犯罪,并不是因为「还是不会受到刑法处罚的年龄」。刑法完全只是附带在自己想做的事情上的制约与优惠。什么刑法,完全是与自己犯的罪不同次元的旁枝末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