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虫
「老师是认真的吗?」
「如果我是认真的,你怎么办?」
「不要。」
「为什么?」
王子思考答案。该说「因为我不愿意」吗?还是该回答「那你可以揍我」?他犹豫了。
「世上充满了各种禁止事项。」铃木耸耸肩说。「从一到十,全是禁止。只有你一个人存在的时候没有问题,然而当另一个人出现的瞬间,就会冒出许多禁止事项。而我们周遭充满了无数的、根据不明的禁止事项。或许说我们只能勉强去执行一些被允许的事,还要更贴近现实。所以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为什么你们老是只问『为什么不可以杀人』?既然那样的话,不是也应该问『为什么不可以打人』、『为什么不可以随便睡在别人家里』、『为什么不可以在学校生火』吗?或是『为什么不可以侮辱别人』这类的。比起杀人,还有更多理由莫名其妙的规则。所以喽,我每次听到这类问题,都会第一个怀疑,对方是不是只是单纯想要拿句杀人』这种激进的主题来为难大人罢了?虽然是很抱歉啦。」
「我是真的想知道。」
「就像我刚才说的,世上有无数的禁止事项。而这些形形色色的禁止事项里,能够挽回的事还有救。比方说,就算我抢了你的钱包,只要再还给你,就恢复原状了。即使在你的衣服上泼了水,就算是最糟糕的情况,只要买来同样的衣服,就能够复原了。你和我的关系可能会变得不如从前,但大部分都可以恢复原状。可是,死人是不能复生的。」
哼,王子嗤之以鼻,想要说「因为人命很尊贵吗」,然而他还没有说出口,铃木已经说了:「我不打算说什么因为人命很尊贵。」他一脸严肃。「比方说,全世界只有一本的稀有漫画书被烧掉的情况也是一样的。再也得不到它了。虽然我本身不认为人命与漫画同等,但从客观的逻辑去看,两者是一样的。所以你在问『为什么不可以杀人』的时候,也应该问『为什么不可以烧掉超稀有的漫画书』才对。」
「老师意外地饶舌呢。」男子笑道。
铃木并没有兴奋,反倒是愈说愈沉静,王子开始怀疑起在跟自己对话的真的是人吗?
「我太罗唆了,不过结论就是,」铃木的口气就像在叮咛学生「这里考试会出哦」。「接下来是答案。」
「嗯。」
「如果允许杀人,国家就伤脑筋了。」
「国家?」王子预感到话题要转为抽象,板起脸。
「比方说,如果自己明天可能会被杀,人就无法从事经济活动了。无法保护所有权,经济就无从成立。对吧?如果自己买来的东西无法被保证是自己的,就没有人要用钱了。连钱都不能说是自己的了。而『生命』是自己所有的物品当中最为重要的一样。这么一想,如果不保护生命的话——至少不装作生命受到保护的话,经济活动就会停摆了。所以国家才会立下禁止事项。禁止杀人的法律就是其中之一。是重要的事物之一。这么一想,战争和死刑被允许的理由也很简单了。因为战争和死刑是出于国家的利益进行的。只有国家认定没问题的行为才能被允许。这跟伦理没有关系。」
很快地,新干线抵达新花卷站了。
中间停顿了一会儿,感觉就像列车「吁」地调整呼吸度过短暂期间后,新干线又从新花卷站出发了。景色再次移动了。
瓢虫
铃木滔滔不绝,七尾听得兴致盎然。这个缺乏情绪、几乎感觉不到热度的补习班讲师对着国中生谆谆教诲的情景十分新鲜。
「所以有些国家,或许在遥远的某个国家,是允许杀人的。我是不知道,但或许在世界的某处有这样的国家或社群。因为禁止杀人完全只是国家观点的考量。所以如果你去了那种国家,杀了什么人,或者被什么人杀了,都完全不是问题。」
虽然不觉得是什么崭新的意见,但或许是因为铃木的语气十分淡然,七尾能够毫不抵抗地听进去。从有实际杀人经验,而且不只一次的七尾来看,就算听人滔滔陈违禁止杀人的理由,他也不可能幡然悔改,也不感到反省,但铃木那种坚毅却十分温和的说话态度,让他很有好感。他再次感到铃木真是个活神父了。
他不清楚这个回答能不能让国中生满意。不过眼前的国中生侧脸老成无比,方才的恐惧和童稚都不晓得蒸发到哪里去了。
「不过,」铃木吁了一口气。「我一开始就说过,与国家的考量和法律无关,我本身仍然觉得杀人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一个人从世上消失、那个人的自我消失,是一件可怕至极、令人悲伤的事。」
「老师,你说这话,是在想着特定的某个人吗?」男子问。
「是啊,感觉很像呢。」妇人也点头。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的妻子过世了。」铃木把头转向一旁。七尾觉得从铃木的眼睛感觉不到神采,就是这个缘故。「而且是被人杀了。」
「哎呀。」妇人睁圆了眼睛。
原来是这样吗?——七尾也感到惊讶。
「杀死你妻子的家伙呢?」男子一副要开口替他揽下复仇大业的模样。
「死了。全死了。然后结束了。」铃木沉稳地述说。「怎么会变成那样的?妻子怎么会不在了?即使回想,我还是弄不明白。我也觉得我所体验到的全是一场幻影。号志一直没有变,我想着怎么还不赶快变成绿灯?这就是开端,等我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在车站月台了。」
「什么跟什么?」男子苦笑。「你看到幻觉了吗?」
「明明那里的月台,没有经过东京车站的电车。」
茫茫然地游说的铃木,眼神仿佛跳进了过去的恶梦而回不来。他就要呢喃起意义不明的话语,接着左右摇头,好似又恢复了意识。
「一想到亡妻,我就有种不断坠人黑暗深渊的感觉。或是觉得妻子现在仍然一个人被抛弃在广大的沙漠中。她在黑暗的沙漠里,发不出声音,也听不到声音,什么都看不见,不安地永远漂泊,而我却无法把她从孤独当中拯救出来。我甚至找不到她,有时候一个不小心,还会忘了她。只有被抛弃在黑暗无边大地上的莫大不安与悲伤。」
「说得那么深奥,我是听不太懂啦,不过你好像是个好人。好,我要让小涉进你的补习班。」男子说得打趣,眼神却是认真的。「给我你的名片。」他说。
铃木礼貌性地伸手到西装,然后笑道:「啊,行李丢在原来的座位呢。装伴手礼的袋子也忘在那里了。」感觉他好像突然变成了大学生。「得在到盛冈之前拿过来才行。」他站起来说。「妻子过世以后,我第一次要去见岳父母。我总算能去面对他们了。」
「咦?那很好嘛,要好好打招呼啊。」男子口气粗鲁地说,但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铃木消失到后方车厢了。「喂,你信服了没?」男子对国中生说。「老师刚才的回答你满意了吗?就我来看,不管是杀人还是不杀,都要看自己的意思,所以老师的话我不能认同。不过或许还满有说服力的。你也说点什么啊?」
国中生的眼神有些呆滞。他是在生气吗?还是感动?七尾想要从他的侧脸捕捉他的情绪,但那张脸马上就恢复原状了。就像膨胀的气球一下子泄了气,整个松弛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