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的沙
“那么说你不是这座岛的权威人士哕!”格兰特说。
托德先生笑一笑,“某一方面我算是,”他促狭地说,“但大概不是你说的那方面。”
“如果我想要了解这个地方,应该去问谁?”
“嗯!有两个权威,海斯洛普神父和麦克凯牧师。整体来说,也许问海斯洛普神父比较好。”
“你认为他比较博学?”
“不,就博学而言,他们半斤八两。但岛上居民有三分之二是天主教徒,如果你去找神父,只会得罪岛上三之之一的人口,而不是三分之二。当然,长老教会那三分之一比较难对付,但纯就数量而言,你最好还是去见海斯洛普神父。反正无论如何,就是去见海斯洛普神父比较好啦!我自己是个异教徒,所以两边的人都视我为异类。不过,海斯洛普神父赞成我去申请执照,而麦克凯牧师则是坚决反对。”他又笑了笑,然后再把格兰特的杯子斟满酒。
“我想,神父应该是宁可这些东西被公开贩卖,而不是私下交易。”
“没错,就是这样子。”
“有没有一个叫查尔斯·马汀的人来这里住过?”
“马汀?没有,我经营的这段期间没有。不过如果你想看住宿登记簿,它就摆在大厅桌上。”
“如果旅客不住饭店,那他有可能住哪里?那种出租的房间?”
“不会,岛上没有人出租房间,岛上的房子都太小了。
他们可能住海斯洛普神父或牧师那里。“
凯蒂安来通知说他的茶已经泡好在起居室,此时格兰特一度冻僵的血液已经自由流动起来,而且也觉得饿了。他期待在“野蛮世界的文明小绿洲”吃的第一餐不会是鲑鱼或鳟鱼,因为在过去的八九天里他已经吃得太多了。但是如果刚好是一片烤鳍鱼他也不会嫌弃,烤鳍鱼配上当地的奶油该很不错。不过,他比较希望吃龙虾,因为这个岛正是以龙虾闻名,而如果当真希望落空,那鲜鱼浸过燕麦再煎煎也不错。
令他吃惊的是:他在这个快乐之岛的第一餐,居然是几片在亚伯丁草草泡过浸料的橙色熏鲑鱼,格拉斯哥制的面包,爱丁堡某家工厂烘烤的燕麦饼,而且未再加热,敦提某工厂生产的果酱,再加上加拿大的奶油。惟一当地自产的是一块单调得像苏格兰布丁的玩意,没有味道或香气,脆白脆白的。
客厅里没有灯罩的灯比下午灰色的天光更不易引起食欲,所以格兰特只好逃回他自己冷得要死的小房间。跟饭店要求两瓶热水,并向凯蒂安建议说,既然他是这个饭店惟一的客人,她应该将其他房间的棉被拿来让他用。她以地道的凯尔特人的愉悦做这件不合常规的事,将所有棉被堆在他床上,然后自己则笑得快窒息了。
格兰特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五条薄薄的棉被,棉被上再盖自己的外套和巴巴利防水外套,然后假装这是一条很好的英国鸭绒被。当他身体渐渐变暖时,他清醒地意识到这整个房间弥漫着快要冻僵体内血液的寒冷。这又是件可笑的事情,突然他开始笑了起来。他躺在那里一直笑、一直笑,好像一年没有笑过了一样。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笑到他累得再也笑不出来了,然后精疲力竭地躺着,觉得很清静、很快乐,在那五条各式各样的被盖之下。
他想,笑一定会对人的内分泌产生很大的影响,因为一种幸福的感觉如赋予生机的浪潮般在他身上涌动着。
尤其如果取笑的是自己,效果也许还更明显。取笑自己和这个世界间的荒谬性。往提南欧天堂之域,却先到格拉达饭店,这件事本身就有十足的荒谬性。就算岛屿能供应他的只有这个饭店,他也认为不虚此行。
他不再在乎这个房间没有生气,被盖不暖和。他躺着看着大朵玫瑰的壁纸,真希望罗拉也能看到。他想起在克努还没换到那间新装潢好的、过去一直是他住的房间。难道罗拉在等另一位访客?可不可能她最近要帮他介绍的女朋友要跟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直至目前为止他都快乐地远离女性群体,在克努的每个夜晚都是非常平静的家庭聚会。难道罗拉什么都不说,是要等他表现出兴趣?对于他可能会错过摩伊摩尔新会堂的开幕典礼,罗拉一直都是颇懊恼的样子;但在正常情况下,罗拉根本不会期望格兰特参加,难道她是在等一个来参加典礼的客人?这间卧室应该不是要留给肯塔伦夫人,因为她从安加斯来,当天下午就会离开。那她重新装潢这间卧室,空下来要做什么呢?他进入梦乡前还在思考这个小问题,而一直到隔天早上他才开始觉得,他讨厌那紧闭的窗户,因为是它使得房间不通风,而不是因为密闭的关系。
他用凯蒂安端来的两品脱微温的水梳洗,然后兴高采烈地下楼。他觉得自己像站在世界的巅峰。他津津有味地吃着比昨天又多放了一天的格拉斯哥面包、爱丁堡的燕麦饼、敦提的果酱、加拿大的奶油,以及一些来自英国内陆的香肠。他不再期望了,他准备体验准备接受真正的生存。
尽管风很冷,天气很湿,盖的被子又太薄,但他很高兴地发现,他的风湿症竟然不治而愈,也许因为他再也不需要在潜意识里去找到不去钓鱼的理由。风在烟囱里呼啸着,海水从防波堤上喷起来,但雨已经停了。他穿上巴巴利防水外套,反方向绕到港湾前,朝商店走去。港湾前的那排房子中只有两家商店,一家是邮局,另一家则为供应商。这两家店提供岛上居民所需的各式物品;邮局同时是书报店,供应商则混合了杂货店、铁器商、药局、布行、鞋店、烟草店、瓷器店以及船具店的各项功能。一捆捆窗帘或洋装用的棉布放在架子上的饼干罐旁,从屋顶悬挂下来的火腿则夹在一整排针织内衣间。格兰特注意到今天那里有一大盘两便士的面包,如果旁边的标签没有弄错,应该是欧本来的。面包边掉了一堆面包屑,看起来软塌塌的非常不起眼,仿佛是被人胡乱倒入厚纸箱内,合起来有一股轻微的煤油味,但至少可以在格拉斯哥面包之外换换口味。
店里有一群港湾渔船来的人,还有一个穿黑色雨衣身材圆滚滚的矮个子,这个人显然是神父。这实在是桩幸运的事。他觉得即使是长老教会那三分之一的人,也很难因为他在公共场所和神父偶遇而对他反感。他侧身挤到神父旁边,和他一起等候前面的渔夫结账,然后他们就开始攀谈起来。是神父先开口的,现场就有五个证人。此外,海斯洛普神父还熟练地让店东当肯·塔维许加入到谈话里,而从海斯洛普神父称呼他为塔维许,而不是当肯的情况看来,格兰特推测店东并不是神父的子民。所以格兰特很高兴地夹在这些岛民中挑选煤油味的面包和人造奶油,因为他们中不会有人因为他属于哪一边而爆发致命的战争。
他和海斯洛普神父一起步入小店外的暴风里,陪他走回家。或者应该说他们一起对抗强风,一次只能往前踉跄几步,讲话时必须扯起嗓子大吼才能压过强风吹衣的噼啪声。格兰特比他同伴幸运的是没戴帽子,不过海斯洛普神父不仅比较矮,而且身材是适于在暴风中生存的流线型,完全没有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