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的沙
从强风中进入有温暖炭火的安静屋子里真是好。
“摩拉歌!”海斯洛普神父对着屋子的尽头喊着,“乖一点,给我和我的朋友拿点茶来,也许再加上些圆饼。”
但是摩拉歌和凯蒂安一样,都没有烘烤。她端来的饼干因为岛上潮湿的天气而有些发软。不过茶很棒。
他知道自己是海斯洛普神父好奇的对象,就像岛上每一个人都对他好奇一样,于是主动说起他一直待在苏格兰亲戚家钓鱼,但因为肩膀不舒服而停止。同时他一直着迷于海岛的事物,尤其是格拉达的“歌唱的沙”,所以利用这次机会来看看,或许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他认为海斯洛普神父应该对这些“沙”很熟悉吧?噢!是的,海斯洛普神父当然知道这些沙,他已经在岛上十五年了。这些沙在岛的西边,面对大西洋。距离这里蛮近的,格兰特下午就可以走过去。
“我宁可等个好天气。在阳光下欣赏比较好,不是吗?”
“但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你要等在阳光下欣赏的好日子,可能要等上好几个礼拜。”
“我以为春天会比较早降临岛上?”
“噢!我认为那只是那些写书人一厢情愿的看法。今年是我在格拉达的第十六个春天,我还没有遇到它提早到来的时候。春天也和这里的岛民一样。”他微笑地补充一句。
他们谈到天气,谈到冬天的暴风(据海斯洛普神父说,比起来今天这种风只算西风之流(希腊人认为西风是森林诸神中最温柔者。——译者注),他们还谈到刺骨的潮湿,以及偶尔如田园诗般的夏日时光。
为什么这看上去没有什么引人之处的地方,却能捕捉住这么多人的想像力,格兰特真的很想知道原因何在。
这个嘛,也许部分原因是他们总是在仲夏时光看到这个地方;另外,也有可能那些来的人虽然失望,却不肯对自己或没同来的朋友承认。因此,他们借由夸大来补偿自己。不过海斯洛普神父个人的想法倒是认为大部分人来这里其实是下意识地逃离自己的生活,而且来了之后只去看自己已经预先想像好的景色。透过他们的眼睛这些岛屿都非常美丽。
格兰特思考了一会儿,然后问他是否认识一个对歌唱的沙很有兴趣的人,名叫查尔斯·马汀。
没有。海斯洛普神父说就他记忆所及,从不认识一个叫查尔斯·马汀的人,他来过格拉达?格兰特不知道。
他离开神父那里,踏入暴风之中,一路顺着风势,像个跌跌撞撞的老酒鬼一样回到饭店。空荡的大厅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辨识的热食气味,风呼啸着从门下钻进来,就像个合唱团一样歌唱。不过起居室里准备的炉火还算像样。他面对着走廊上风的尖叫,以及烟囱灌下来风的怒吼,吃着南美运来的牛肉,林肯郡罐装的红萝卜,莫瑞种的马铃薯,北伦敦包装的牛奶布丁,加上伊佛思汉河谷的罐装水果。而今,他已经不再受魔力的制约,心存感激地把面前所摆的食物全部吃下去。纵然格拉达未赐与他精神上的愉悦,但让他肉体上食欲大开。
“凯蒂安,你从不烤圆饼?”格兰特告知自己何时喝茶时问道。
“你想吃圆饼?”她很惊讶地说,“如果你要,我可以烤一些给你。不过,我们原来是准备面包店的蛋糕给你配茶,还有饼干和姜饼。还是你宁愿吃圆饼?”
想到“面包店的蛋糕”,他马上热切地说要吃烤圆饼。
“那么,”她很和善地说,“我当然会烤个圆饼给你。”
他沿着萧条的土灰色路走了一个小时,穿越了萧条的土灰色荒芜。右边虽笼罩在一片雾气中,但仍看得出是一座山坡,看得见的高度只到那里。周围的一切像潮湿的一月天身处沼泽地带一样的闷人。风经常会从左方刮来,吹得他团团转,转出路边去,然后他得挣扎着走回来,半觉有趣也半觉有气。远处有零星的农舍瑟缩地紧靠在土地上,像顶帽子一样,看不见窗户也没有人居住的痕迹。
有些农舍的屋顶用绳子把石头垂下来,以抵挡强劲的风势。所有的房子都没有篱笆,没有车库,没有花园或小树丛。这是最原始的生活方式,四面墙里所有东西都在仓门之下,板条之内。
然后,风突然闻起来有咸味。
不到半小时的时间他就走到了,没有任何预示就走到了,横越过一大片湿绿草地,夏天时必定是繁花似锦。
这片大草地看起来就像一直绵延到天边,也是这个平坦、无止境的灰色沼泽世界的一部分。他原打算一直走下去到地平线的尽头,所以看到地平线就在十英里外的海上非常讶异。面前就是大西洋,纵然称不上美丽,但它的广阔与单纯令人难忘。绿色的海水污秽而破碎,一路怒吼着往海滩奔去,然后瞬间破裂成白色。往左或往右,目光所及都是一长列绵延的碎浪和白色的沙。这个世界只有绿色的海和沙。
他站在那里看,记起最近的陆地是美洲。那种面对辽阔天地,自觉人类渺小的不可思议感受是他从站立于北非沙漠之后就不曾再有的。
大海的出现如此突然,而它的暴烈又是如此难以抵抗,以至于他愣在那里动也不动好一会儿,才猛然惊醒就是这里的沙使得他在三月天里来到这西方世界的边缘。
这些就是歌唱的沙。
今天什么都没有歌唱,除了风以及大西洋。它们合力创作出瓦格纳式的激昂澎湃,对肉体上的震撼无异强风与海浪。整个世界充满灰绿、白色以及狂野噪音织就的疯狂喧闹。
他沿着细致的白沙一直走到水边,任汹涌的海浪向他打来。接近大海使他产生一种莫名的感觉,融化他自觉渺小的不安情绪,感到人性优越的一面。他近乎轻蔑地背向大海,就像对付一个不懂礼貌却又极力表现自己的小孩。他觉得温暖,有生命力,能主宰自己,拥有令人赞叹的智慧以及令人满意的感知力。他往回走向沙滩,毫无道理却信心十足地庆幸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转身背对着荒凉而带着咸味的海风时,发觉从陆地吹来的空气柔和而温暖,就像打开房门一样。他继续头也不回走过草地,风沿着平坦的沼泽追逐他,但已不再能袭上他的脸,鼻孔内也没有盐分了。现在他的鼻孔里充满了芬芳潮湿的泥土味,万物生长的气味。
他很快乐。
他最后往下坡走向港湾,望向雾气弥漫的山间,心里暗下决定:明天一定要来爬这座山。
他回到饭店时已经饿得不得了,所以很高兴在下午茶时能吃到两样当地自制的食品。一是凯蒂安烤的圆饼,另外则是一种叫思利斯雪克的薄饼,他知道这是一种古老的佳肴,以捣碎的马铃薯煎成片状,搭配中午吃剩的冷牛肉可以开胃。但他在吃第一道菜时,却一直闻到一股味道,比思利斯雪克更能让他回想起早时苏格兰那种快乐的日子。那种既辛辣又细腻的香味回荡在他的脑海里,激起他怀旧的情怀。直到他用刀子切入凯蒂安烤的圆饼里,才知道那是什么。圆饼放了太多苏打粉而呈现黄色,几乎不能入口。他因为这些圆饼所勾起的回忆而向凯蒂安致上带有遗憾的敬礼(整盘充满苏打气味的黄色圆饼,放在农舍厨房的桌上,供农场工人配茶吃:噢!提南欧!),他将两个凯蒂安的圆饼埋在炉架下冒着火星的炭火里,换吃格拉斯哥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