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的沙
包括亚伦·格兰特。
他在刺骨无情的西南强风中,跌跌撞撞摇摆着回去,整个人掉进床里,因为运动和新鲜空气而迷醉了。今天真是愉快的一天。
这也是颇有收获的一天。当他回到城里时,就有事可以告诉泰德·汉纳了。他现在知道阿奇·布朗的“大乌鸦”
到底是什么了。
今晚他不再忧心忡忡地看着紧闭的窗户,并非他根本忘记了那窗户,而是看着紧闭的窗子心里觉得很高兴。
他已经全盘接受了岛上的观念:窗户是用来阻隔坏天气的。
他把自己藏进被窝里,隔开暴风与坏天气,然后一夜无梦地沉沉睡去。
第八章
第二天早晨船启航时,阿奇离开格拉达,去照亮群岛其他黑暗的地方。据说这几天阿奇一直跟麦克凯牧师住在一起,格兰特心里纳闷着,如果麦克凯牧师知道住在他屋檐下的是何许人,他心里会怎么想。或者麦克凯牧师也患有阿奇·布朗同样的毛病?格兰特心里想,整体而言应该是不会的。
麦克凯先生拥有凡人渴望拥有的权威,他每个礼拜天早晨都有满足虚荣心的机会。因为他已经看透这个世界以及生与死;人的灵魂与生死间的关系,因此,他大概不会渴望那种属于神秘宗教的光荣。他只是纯粹在款待苏格兰名人而已。因为在苏格兰这个小国度里,阿奇跻身名人之列,而麦克凯先生无疑也很高兴能够招待他。
格兰特真心接受了这个岛屿,这五天来他在呼啸的风声陪伴下,巡视自己荒凉的国度。这就像遛一只坏脾气的狗,它会在小路上从你身旁挤过,高兴地在你身边跳来跳去,几乎把你撞倒,然后再拉着你不让你往想要去的方向走。他每天晚上都在托德先生的办公室里伸展双腿,聆听他在低地开酒馆的故事。他吃得很多,所以已经明显地发胖了。他每天都是头一沾枕就睡着,而且一觉到天亮。
到第五天时,他已经觉得自己有能力坐一百趟飞机,而不愿再在这里待十二小时了。
所以第六天清晨,他站在宽阔平坦的白沙上,等候从史多尔诺威来的小飞机接他回去。那些原本在心底深处的小小的担忧,现在已经不算什么了,一点也不像他原先认为这一刻会充斥的严重恐惧。托德先生和他站在一起,旁边沙地上立着他的小皮箱。草地上路径尽头停着格拉达饭店的车子,是岛上惟一的一部,也是全世界这种式样中硕果仅存的一部。他们站在那里,在闪亮的荒地里形成四个黑点,看着天上小鸟一样的东西朝他们这边降落。
在如今的飞行形态中,这倒算是最接近飞行的原始意念的一种,格兰特心里想。就像有人指出的,人类一开始梦想飞行时,是想像自己煽动着银色羽翼飞人蓝色的穹苍。可是后来的发展并不是这样。你搭飞机时先是被推入一个广场,然后被关进盒子里,接着害怕,随后晕机,最后就到了巴黎。海角天涯一只偶尔落在沙地的鸟儿把你给接走了,这种情况和人类遨游天际的原始想像反而最接近。
这只大鸟沿着沙地慢慢停到他们面前,格兰特有一刹那的惊慌。毕竟不管怎么说,那还是一个盒子!一个紧紧密封的陷井。但身旁每件事情的悠闲很快松弛了他紧绷的肌肉,就像这些肌肉僵硬起来的速度那么快。如果按照一般飞机场的次序,飞机先接受引导,然后逼近,此刻格兰特必然已经为惊慌感所征服;但在这里,这片广阔的沙地上,就在他和托德先生还在闲聊时,驾驶员已经从阶梯上往下走了,加上海鸥的叫声与大海的气味,整件事就像你可以随时决定取舍去留,没有好让人害怕的强迫性。
所以当这一刻来临时,他把脚踩上最低的一阶,只是心跳加快一点而已。他还来不及分析自己对密闭的门有何反应前,另有一件更近的事吸引了他的兴趣。他前面通道的另一边坐着阿奇。
阿奇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刚刚起床就匆匆忙忙地出了门。他那一身色彩华丽而搭配杂乱的衣服,比以往更像是从别的什么人那里胡乱穿过来的。他就像一堆被弃的盔甲,上头摇晃着一些小道具。他像老朋友似的跟格兰特打招呼,故做谦虚地表示他对这个岛知之不多,还向格兰特推荐说盖尔语是值得学习的语言,然后又回去睡觉了。格兰特坐着看着他。这个小混蛋,这个虚有其表、没有价值的小混蛋。他心里这么想。
阿奇的嘴巴渐渐地张开,头上一丝丝黑发已经盖不住秃头的部位。蓬松亮丽的袜子上方的那两个膝盖,看起来更像解剖台上的标本,而不像是一个可用来行走的活生生构造。它们不是膝盖,而是“膝关节”;腓骨间的接合尤其有趣。
这个自负、邪恶的小混蛋。他原有的职业可以维持生计,也可以给他某种身份,带来精神的补偿,但却没法满足他自我本位主义的灵魂。他需要舞台的灯光,只要他能在光亮中昂首阔步,他根本不在乎是谁为这些光环付出代价。
一个几何图形在他下方展开,像是一朵日本花绽开在水中,此时格兰特仍在思考着虚荣在犯罪的面具后扮演的重要角色。他暂时打住心理学的思索,把心思转移到这个自然世界里的欧基里德现象,这才发现飞机已经在苏格兰本岛的机场上空盘旋。换言之,他已经从格拉达回来了,但他几乎没有察觉到。
他从飞机上走下来,踏到柏油地上,心想如果他当场跳起欢乐的战舞会怎么样。他好想高声呐喊,像第一次骑木马的小孩一样绕着机场跳跃前进。不过他还是直接走到电话亭,打电话问汤米是否能在两个小时后到史衮的凯利多尼亚饭店接他。汤米一口答应了。
机场餐厅的食物非常难吃,隔桌的男士正因此而苦涩地抱怨,而这个人当然没有经历过五个月地狱般的生活,加上凯蒂安七天的伙食款待。
汤米慈祥的圆脸出现在凯利多尼亚饭店的大厅里,比以往看上去更圆、更慈祥。
没有风。
一点风也没有。
这是一个美丽的世界。
他想,如果待会儿他坐进汤米的车里,那种旧有的恐怖又压倒了他的话,那可真是可怕又令人泄气的虎头蛇尾。也许那股恐惧感正在那里等着他,舔着舌头期盼着。
但是车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他自己和汤米,以及他们之间惯常交流的轻松气氛。他们开进乡间,一个比十天前更油绿的乡间。夕阳出现了,一片金光遍照着平静的原野。
“摩伊摩尔的典礼怎么样?”他问,“献花典礼。”
“噢!天啊,那个啊!”汤米说,用手掴了自己的额头一下。
“他没有去献花?”
“如果说把花让她拿着就等于是献花的话,那我想从技术上来说他是献了花啦!他把花交给肯特伦夫人,然后讲了一段他自己编出来的台词。”
“什么样的台词?”
“我想,从我们以‘佐伊·肯塔伦是某种反叛分子’的说词说服派特去献花后,他就开始不断地演练一种自我逃避的方式。当然那种说词是罗拉的主意,不是我的。反正当肯塔伦夫人弯下腰要从他的手里接过康乃馨时——她个子很高,其实是派特把康乃馨往上送——他停了一会儿,非常坚定地说:‘请你注意听,我给你这束花只因为你是个革命分子。’她眼睛连眨也不眨就把花收下了。她说:‘当然,谢谢你。’虽然她完全听不懂派特在说什么。而且顺便一提,她把派特击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