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链
他的另一边有时是希美子,有时是仓田学长,各种各样的朋友都来坐过。我有个室友是大家族出身,她曾经说过,要是大家不能各就各位,就会觉得不安心。在她家,不管是吃饭还是坐车,家人都定好了各自的位置,几十年都不变。
一直都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我,很难理解这种感受。大概是因为就算没人守着,地方也不会被占吧。可当我所处的空间里,有特地为我准备的那个位置,无言之中让我找到了归宿感,这是我进入同好会之前从未有的感受。这是我的家。
从最初说漏嘴那次以来,我已经不会再开玩笑称浩一为“爸爸”了,但他对待我的感觉,和父亲没什么两样。公选课出了理科题,他会按照顺序一步步仔细地教导我,我决定不了该去哪儿打工,他也会为我出主意。和女生一起去看电影时,他会为我担心:别回来太晚了,陌生男人来搭话绝对不要跟着走之类的。看出我可能有些绘画才能的也是他。
就这样,一幕幕的镜头,把我过去所缺失的场面一一补足,我的人生里终于有了关于父亲的记忆。
父亲、母亲,再加上女儿,组成了家庭。父亲的形象和浩一重叠,女儿的形象与过去的自己重叠,而不知何时开始,母亲的形象,已经由我自己代入了进去。
◇
自从我短大毕业之后,塞在壁橱深处的纸箱还没有打开过。
尽管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上山了,但我辛辛苦苦打工攒起来的一套装备,不忍心就那样扔了。登山包、登山靴……
因为仓田学长总是穿一身红,我就买了和仓田学长差不多的玫红色靴子。可希美子因为尺寸不配,只能挑了蓝色的。“把红色的包换给我吧”,她这么说,我只能挑了蓝色的包。我们的一身全都是崭新的,可这搭配怎么看都像是随便借来拼凑的。
希美子总是这样。
夏季集训结束了,我准备回一趟老家的时候,希美子说要去我家住一晚。尽管没那么远,不过我家又不是什么观光胜地,来了也会无聊的啦,我回答说。可希美子忽然夸张地提高了嗓门:
“仓田学长明明说过请务必来玩玩嘛。”
“那是因为,仓田学长对香西路夫……是个画家啦,你知道吗?他是喜欢那个画家才这么说的啦。”
“香西路夫我还是知道的啦。而且我想吃刚烤出炉的金锷烧啦。”
你不嫌弃就来吧,结果我还是把希美子带回了家。
我把希美子介绍给了“梅香堂”的老板,一说她特别爱吃这里的金锷烧,老板当场就烤了金锷烧,还把老家带来的特产都塞给了希美子。因为可乐饼也特别好吃,我们两个就边嚼可乐饼边回家,结果母亲准备了一大桌好菜,还有盂兰盆和元旦的特别菜式,就等着我们回家呢。
刚吃过金锷烧和可乐饼的我后悔不迭,可希美子坐在一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夸着我母亲的好手艺,吃得津津有味。光说她手艺好,母亲已经飘飘然了。“这干炸用什么调味的呀?”“怎么才能让肉这么嫩呀?”这一句句提到细节之处,真是问到母亲心坎里去了。就连平时说话不多的母亲,也健谈得像过年一样。干炸是用蛋黄酱调味的,直到那天我才知道。
希美子把桌子上的龙胆花都狠狠夸了一番。
坐傍晚的电车回家也没关系,母亲提议。翌日,她带着母亲做的便当,跟着我参观了乡下唯一的观光地“雨降溪谷”。其间问起香西路夫,她果然只是知道个名字而已,对他的画和美术馆完全没有兴趣。我们决定在溪谷散会儿步。
“明明叫雨降溪谷,可今天不是大晴天嘛。”
在狮子岩旁阴凉处,我们铺开薄布,刚打开便当,希美子就仰望着晴朗的天空说:
“听说这地方下雨可多了,可我竟然没见过这儿下雨。不过也只有远足和社会科考察来过这里两次而已。”
“小纱你是晴女啦。”
“谁是晴女还不知道呢。和希美子你一起出门的时候总是晴天呢,说不定晴女就是你吧?前阵子,我打工回家的时候,忽然下起雨来,都成落汤鸡了……”
“别说了。”
希美子突然打断我。
“小纱的不幸已经太多了。可我一同情你,你就会当我是傻瓜啦。”
“有什么不幸的?”
“因为你生在单亲家庭,为了不让妈妈加重负担,必须要出去打工,而且在同好会里也很拼命,仓田学长不就很为你费心嘛。你明知道我喜欢浩一,可还老是独占他,也是因为小纱你没有爸爸很可怜,这也没办法,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吧。”
“你很同情我吗?”
“当然了。不过,你妈妈又漂亮又温柔,还在桌子上放花呢,走在商店街上,大家也都很亲切地跟你打招呼,看上去完全不可怜嘛。”
“我有说过因为是单亲家庭所以生活很困难吗?”
我确实告诉她我来自单亲家庭。刚进宿舍那会儿,我问希美子会不会不习惯双人房间,她回答说,在老家是兄妹四人合用一个房间,双人房间已经足够舒服了。在这之后,她也顺便问了我的家庭情况。
母亲和我两人,父亲在我出生前就因为意外去世了。我也就说了这些。我从来不觉得我的口气是在寻求同情,似乎只是自我介绍之后随口提到而已。希美子她自己在当时也只是说了一句“哦,是吗”,似乎完全没有表现出同情的迹象。
“小纱你就算嘴上不说,可出了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啦。我真是累死了,希美子真好啊,看上去什么烦恼都没有,你肯定这么想过吧。”
“才没有。”
“怎样都无所谓。不过,我对你已经不再同情和客气了。仓田学长和浩一两个人都被小纱你独占,我可不允许。你总该让一个给我啦。”
让一个吗?我并不十分确定仓田学长和浩一是否算是排在同一条线上。仰慕与恋爱完全是两码事,如果说我对于两件东西全都很想要到手,那我还算是理解,只要把其中一件让给她就是了。可尽管选择权在我的手中,但他们都不是我的所有物。
“让一个给你这种说法太奇怪了。我明明没有挑选的权利。”
“那,你就选出自己想要的那个。现在说不出口也没关系。我准备九月十日回宿舍,你在这之前要好好作决定哦。”
希美子说着,把便当盒里的干炸片都塞进嘴里,腮帮鼓鼓的。看来她不打算再说什么,也不会追问我。
早知道会冒出这么一个难题,我真是后悔没带她去听香西路夫的讲座。可是,看看含泪望着天空的希美子,我忽然明白了她是为了把这说出口,才特地跑到这种乡下地方来的。
我真的是想知道自己到底可怜不可怜,没想到结果被判断为不值得同情。这一点在那个阶段是正确的。
颜色搭配很不协调,我和希美子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还没有注意到,仔细一看还真的很逊。穿一件红蓝相间的夹克衫能不能平衡一下呢?不过,同行的是前田先生。光是被他认为喜好奇怪倒是无所谓,但那个人本身好像对这方面也不怎么在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