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病
卧躺被上午日光暖过的碎石地板,你仰望正上方的锈铜大钟,近夕时分的斜阳从小小钟阁的另一边照入,只残存这一隙小小暗荫滋养你的午寐。小阳春未到,犹带夏燥的九月风从你的左袖吹过右袖,卷走一日烦杂独遗此际,你的今天大半耗在这说高不高却足以睥睨校园的小楼,却舍不得以眼帘後的静谧交换微渺的校景。
这里没有让你愿意睁开眼睛的事物,直到那个脚步声来临。
她的白鞋踏过你背脊下方的穿堂,女孩们的嘻语随堂风佚失,你懒懒起身,颓近拱窗,正好见到反照晖色的黑发自眼下飘过,你斜睨左腕,下午五点二十八分,放学钟响後十三分钟的女孩。
你从百褶裙中掏出小指长度的2B铅笔,石墨残迹碎石留下黔黑斑驳,窗台上第三个「正」字隐然成形,如你视网膜上一次一次涂黑加粗的身影。
而那个身影此际渐渐缩小,曳下长长细影,她在转头说话时露出侧脸,小小的眼睛在笑中挤向小小的鼻子,黄昏温度的笑颜一步步模糊,你的手在身後抓到绳子,然後大力一晃。
钟声沿粗绳震动你的周身,你紧紧让纤维陷入掌中,赤著的脚尖抵著拱窗内缘,她们都抬起头,张望不该响起的钟声,唯独她的眼睛,直直向著你睁开,然後又眯起来,伴随弯起的嘴角。
我试著想像乐山手中的原子笔流出这些字迹,但眼中浮起的总是那个女孩,长发覆著小巧的身形,在考卷上眯著眼睛笑的样子,我可以很轻易地想像她穿著和羊校服的白衬衫与蓝格裙,不分四季罩上铁灰外套,尽管我不曾看过她高中时的样子。
拿到这张考卷的那个周末,就是小葳说了「我可以想像跟你一起走下去後的每一天」然後就头也不回的日子,之後那个礼拜,我每天一下课就到市区找她,但从来没有见到她一面,那之後再也没有过她的消息。
那段时间我一直想著她最後说的那句话,因为可以想像所以离开,意味著我不是她所想要的未来吗?小葳是个安静的人,以前吵架的时候,她只会突然不再说话,直到我主动道歉,她才会在一瞬间眯起眼睛,露出每次看到都觉得十分值得低头的笑容;然而这一次,我没有在她身上看到往昔静静生气的样子,而且再多道歉也换不回相同的笑。
後来我遇到工友先生从钟楼下来,对他说辛苦了,总是要赶上面翘课的学生,但他一脸惊讶地告诉我往钟楼的门是上锁的,就连他也只有每个月底上去打扫一次,我问他那麽是谁负责打钟的?他更是不可思议地回答上课钟声一直都是用全校广播系统放的,不然怎麽到处都听得清楚呢?
说的也是,不然怎麽听得清楚呢?凝神细听就会发现每次钟响前都有一阵广播打开却还没开始播音的嗡嗡声,要不是考卷上的字句,我也会理所当然知道钟声是来自广播吧?然而我想像中那个远远看著她的角度,却被锁在工友先生手上一长串钥匙後。
眼前电脑忽然发出网页的讯息音,我慢吞吞收起照片,点开讯息,在「好久不见!混得不错吧?」之上是个熟悉的名字。
「李威丞。」还没念完……不,还没开始念出这个名字,我眼前就出现总是挂在他脸上那个顽强到欠揍的笑容,阿丞在高三那年跟我同班,後来也同样考上师范大学,我大二那时不知怎麽鬼迷心窍创了推理研究社,他就是在旁边助燃的副社长,大四倒社前,阿丞就没什麽再出现了,最後一次看到他说不定是在学生餐厅门口那次错身而过?他对我点了头,匆匆走向仅存的排骨。
想起来大学也不过四年,推研社前前後後三年不知道有没有满?当时怎麽会觉得有可能完成什麽事?无论是社刊、座谈会或联合成果展……到头来没有一项是成功的,之前还可以说在胎死腹中的联合展览讨论中认识了外校的阮葳,如今这似乎也没有什麽提起的必要。
好像也不早了?我无视来自过去的招呼,直接在浏览器右上角按下叉,一边想著隔了这一……二……三年,李威丞为什麽又突然想起要联络我?
隔天我向三年五班的导师婉伶姊打听方爱婕,用的理由是她的数学成绩非常值得烦恼──确实也是如此。婉伶姊厥起嘴,往上飘的眼睛很认真思考的样子,然後告诉我爱婕是个认份的孩子,虽然作业不怎麽用心,但向来是很准时交的,数学方面多半是不太能掌握要诀吧?她说到此时轻轻一笑,说自己学生时代也对数学头痛,然後我知道了婉伶姊当年也是在这所学校待了三年时光,这一不小心转了话题便再也没回来过。
到五班上课时,我特别多留一眼在教室中央的方爱婕,她撑著脸颊直直望向我,染成浅栗色的卷发盖住她整条手臂,分不出是心不在焉或专心致志,习题派下去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看到她似乎顿了一下,才拿起原子笔匆匆书写,用的是蓝色油性笔。
没别的事发生的话,我大概已经在心里认定那三张模拟考考卷就是董乐山的,然而下课时,穿越教室要从後门离开的我经过爱婕桌边时,却听到前座女孩的一句话。
「你现在放学之後都不去钟楼了吗?」
听觉讯息传入大脑,大脑做出判断、决定後再传向脚,整个过程不知道需要多久?在我反应到那句话的意义时,双脚已经又往前踏了好几步,早就出了能听见少女细语的距离,犹豫之间脚下也没有停摆,不久走出教室的时候,我决定了要用当场回头质问以外的方式找到答案。
作家的话:
☆、初章·幽灵传说篇(4)
稍微留上心後,我才发现幽灵的传说在三年级也沸沸扬扬,只是谣传中的事件,与其说什麽超自然现象,不如说是一些动机不可解的凡人举动,像是墙角大榕树下总是出现的一杯青茶、放学後到晚自习前某个时刻吓人的不明来源摇滚乐,但比起立俐兴致勃勃的好奇,她们只是平静地接受身边总是有不可解的事发生,甚至只要发生什麽不如预期的事,便可以听到悉悉簌簌的「是幽灵吧?」、「被附身了。」、「果然不像是她。」
试著问过班上学生,不过她们只是一个劲地笑,「老师很安全啦!」她们也许这样说,「幽灵应该不会找上和羊以外的人吧?」语气纵使不肯定,却十分安心,我知道有人绝对很乐意谈这个话题,不过我自己没那麽想跟她提这个。
这礼拜的社团活动时间,空荡荡的物理实验教室依然只有讲台後改考卷的我和正前方翻著杂志的曾立俐,科学研究社当然不止这一只小猫,但其他五、六个不是化学组就是生物组,她们都由各自的指导老师带科展,只有数学组的立俐由我亲自指导。
我们现在应该要来讨论科展的主题,但是我或她都各自静静做著手中的事──也许不是「静静」,立俐粗鲁翻著书页,不时发出笑声,我的红笔也大力划过一张张卷纸──这个情景在每个星期三下午已经成为日常,和羊没有校内科展,所以我们可以悠悠哉哉直到县赛。
「老师,我想到了!」
我把视线移开惨不忍睹的小考,立俐扬著兴奋的笑容,杂志已经阖上,手中转著铅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