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病
「都是学生在讲她想讲的,像什麽幽灵之类她们会喜欢的话题。」
婉伶姊的笑容霎时垂下,差不多是在幽灵出现时,她还望著我,一手拂上逸落马尾之外的浏海,仔细塞入耳後,才又勾起微笑:「现在的孩子还在传幽灵的事吗?刚回来这里时我还想:怎麽出去个几年,以前的传说都不见了?」
「婉伶姊那时就已经有幽灵传说了?」这对我而言是完全意外的回应,我马上反问确认。
「有啊,不管是什麽年代的孩子都喜欢谈这个吧?和羊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吧?建筑是有巴洛克装饰的传统红楼,还有行政大楼这座钟塔,很容易觉得如果没有带著一点幻想气息的传说,很可惜不是吗?」婉伶姊望出窗外,这个角度看不到几乎在正上方的钟楼,但是看得到拱形窗框上的螺纹雕饰,还有被拱窗框出的喷水池,灰石砌的喷水池在穿堂往教室的走廊两侧各有一个,目测半径也才莫约一公尺,而且隐身在行政大楼周围的树篱内,实在没有多少美观上的功能,不过就是因为如此,成为学生们相约会面的好地点。
我想到考卷上的第二篇故事,虽然不是什麽超自然的开展,但那个「你」的行为就像青春喜剧中的高中生活那样不切实际,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幻想」吧?如同幽灵传说带给这间学校的东西一样。
「林老师,怎麽突然提到幽灵的事?」大概是我发了一阵呆,婉伶姊定定仰望著我。
「没什麽,只是……」我想到原本要问的事,赶忙转口,「有关爱婕的状况,这学期以来有发生过什麽不寻常的事吗?」
「嗯?」婉伶姊蹙著眉深思,「她对你说了什麽吗?」
「啊……没有,我还没当面跟她谈过。」我突然十分汗颜,说是基於数学老师的职责找她,我却只是在外围兜圈子,光想从旁人的支字片语拼凑她做过的事,如果觉得自己所在做的是应当做的,为什麽不直接听听方爱婕口中的真相呢?
然而婉伶姊笑了,像是喷水池漫上池桓的同心圆弧度,我感觉到袖子被轻轻拍了两下,听见她说:「爱婕是个懂得关心别人和接受关心的好孩子,她会明白的!」
我呆看面前前辈逐渐溢满面颊的笑,指头从我的袖口滑落,她还仰著颈子,意外地,那双眯起的黑缝中露出藏不住的专注,然後她突然眨眨眼。
「要说什麽事的话,爱婕之前在做海报,放学之後一个人留在教室里,画著两张这麽大的纸。」婉伶姊张大双臂,看起来是全开的大小,「隔天三年级的每一班讲桌上都出现同样颜色的纸飞机,她们把机翼上的字拼回海报,上面写著:若愿再闻钟鸣,红楼水池虚左以待。」
婉伶姊一面说,一面抽出一张便条纸,写下那段话,但我的视线已经无法对焦在她灵动的原子笔,这个句子我在熟悉也不过,它就在我十月资料夹的唯一一张照片上。
婉伶姊的便条被我随手收进裤袋,我连晚餐都顾不得买就直接回到宿舍,叫出第二次模拟考的考卷照片。
「若愿再闻钟鸣,红楼水池虚左以待。」
你再一次读过卷纸上涂涂改改无数的字,终於满意地对自己点头,然後把它对摺又打开,摺线两边一摺翻来又二摺,一只纸飞机来到老木桌上。
对楼玻璃窗闪耀著日光,你在低一层的窗隙寻到她的身影,半掩的窗口不足看清她凝神向前的表情,但足以纸翼传音,化身鸽书的卷纸脱手飞向思绪彼端,然而甫过半途便无端坠落。你再抽出ㄧ张考卷,寄上与红字全然无干的心,再一次飞行。
第十一只纸飞机飞越同伴散落中庭的怨憾,降在她的窗缘。
那个黄昏,你在钟下等。潺潺水池匿迹楼塔暗影,映不出高悬塔尖的霞天,你数著每一秒的步子,等待第十三分钟来临。
七百二十,你感到心跳起跑;七百八十,她的身影尚未出现;八百四十,相同的律动在你心中由雀跃转为躁进;九百,你转头右望。
她坐在喷水池边缘,蓝裙下白皙的双腿与更白的鞋袜倚著灰石轻晃,望著走廊的侧脸挂著浅笑,不知几许时分前由走廊过来的她就这样毫不迟疑走入左首树篱,当你痴痴待著钟楼回望的左手边出现人影。
你的手心寻到麻绳,要让她在抬头前先听到钟声,当你的目光还在她的发梢恋恋不舍,她忽然在一片静默中站起,在你乱蹄般的心音还未奔下楼前,扑进另一个怀中。
他穿著认不出校名的白衬衫与黑长裤,看不清埋入秀发的面孔,你只清楚看见他粗厚的掌指在她的腰身与背心微屈。
第十二张卷纸来到你手中,在斜耀钟阁的缺月之下,它成了一只纸飞机。
☆、初章·幽灵传说篇(6)
纸飞机与邀请,这一次我完全相信方爱婕所为就是来自这段文字,那麽放学後的音乐呢?尽管没有那麽相符,两次的相似点是巧合的机率无疑是下降的,所以在考卷上写也许不是她最终的目的,想到第三次模拟考出现的内容,我霎时由心口毛向周身。
不知道钟楼音乐和纸飞机邀请事件发生在什麽时候?第三次模拟考距今将近一星期,目前还没有听说相应的流言,也许她在等待平安夜。
「我必须找到她。」再一次,我在心中对自己这麽说,这次心里浮现的是愣愣望著黑板的卷发女孩。
直到隔天上课,我还在想著该如何对爱婕启齿,直接在教室说呢?还是请她跟我回办公室?也许午休时间会比较适合,那三张考卷恐怕不是短短十分钟能够解决。
後来我决定单刀直入,跟她说必须谈谈有关模拟考的事,请她在午休时间来办公室找我,但等她来了之後该怎麽说,我还是没有一点头绪,毕竟除了试卷上的红字外,我对她近乎一无所知,婉伶姊向我保证爱婕的好性情,但浅蓝原子笔在卷纸舞出的思绪对我仍是一片空白,只抱著反正要到星期五才有三年五班的课这样拖延的想法。
星期四的最後一节课,钟声解救我一整天的心不在焉,所有的女孩在一瞬间都挂起书包,彷佛在傍晚六点把城市切换为夜晚模式的街灯。
「好了,不用敬礼,直接下课。」我的声音徒劳隐没在课桌椅挪动和少女的吱吱喳喳中,我也收拾起讲桌上的课本,塞进背包,心绪飘向学生餐厅的卤排骨,今晚又是个无法离开学校的晚自习轮值日。
抬头的时候,董乐山站在讲台下,双鬓从微仰的面颊退潮,我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麽多面积的脸,意外发现她其实有丰润的苹果肌。
「怎麽了?刚才讲的还有什麽疑问吗?」虽然不认为这个女孩会是想谈课业方面的事,我还是如此开场,说真的,她到底是想要说什麽?无视於所有师长的叛逆高三生,竟然会主动站在我面前,毫不躲闪地盯著她的数学老师兼导师看。
乐山的视线没有移动,事实上她连眨眼都几乎没有,然後我第一次听到她高而不尖,像是透明塑胶膜一般的声音:「你觉得杜鹃值得吗?」
第一句话就难倒了我,七八岁的差距就像生命的大水沟,看起来只要好好助跑就能跳过,但往往摔得一身脏泥,这一年半以来,我不抱持能够被学生们当作平辈好友的期待,只求不被她们视为来自成大人世界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