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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花道

作者:公子恒 时间:2023-01-14 15:18:20 标签:公子恒

  “奶奶……”花道一下子叫起来,被美和子瞪了一眼,泄气了。

  “花道从小就没有机会念书,打心眼里一直很崇拜大学生。华先生如果不嫌弃的话,有空也教他识几个字吧。”

  “奶奶,谁说我不认字,狐狸明明曾经……”花道又叫起来。

  “华先生,这个不争气的小子就承蒙你照顾了。”美和子向我深深鞠了一躬。

  我顿时手足无措。在日本的这几年,遭受到的白眼和rǔ骂已经快要将我压垮,每每总是借着一股求学救国的志气撑下去,现在受到这样的尊敬,不禁有些慌乱。

  我不愿给他们添麻烦,原想斩钉截铁拒绝,余光瞟到一边横眉怒竖的花道,竟然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我才是承蒙了您的照顾呢,可是昨晚天黑,没有记清来时的路……”说完以后,我恨不得挖个地dòng钻进去。

  “花道,送华先生下山吧。”

  “啊!凭什么本天才要给这个家伙带路!”花道这么反抗着,却还是无可奈何地站起来。

  我换了学生制服,书包里塞几本常用的课本,跟着少年走出门。川户乡竟然比想象中要大许多,坐落在郁郁葱葱的半山腰,位置隐秘而风景优美,村人也都是老实憨厚的农民樵夫,对于我这个稀有的外来客很是热qíng,世事的动乱和战火的硝烟似乎距离他们很遥远。

  花道大步走在前面,不愿理睬我,一路上跟老老少少打着招呼,看得出来挺受欢迎。他竟然给每个人都起了绰号,这点实在是可爱。

  出了村子,眼前浮现出大片红红白白的云彩,朝小路尽头无限延伸过去。原来这条山路两旁真的种了樱花,不是几棵,不是几排,也不是几群。它们一株挨一株,像层层叠叠的海làng一样,被劈成两半,向左,向右,都望不到头。微风一chuī,仿佛下起花雨,成万上亿晶莹的花瓣纷扬飘落,将小径cháo湿的泥土慢慢淹盖。

  “花道……”我禁不住喃喃自语。

  “什么?gān嘛叫我!”他回头瞪我。

  “啊,不是。”我很尴尬,“我是指这条山路。花道在中文里,还有路旁种着花的道路的意思,你看这种满樱花的小路,同你的名字一样呢。”

  “切。不要乱叫嘛!”他又把头转回去,耳根子竟然红了。

  “你的名字……很好听。”

  “当然啦,天才的名字当然好听!”他嘴上这么说,步子却慢下来,终于同我并肩走在一起。

  “黑炭男,你叫什么?”他不自在地问。

  “华段生。”

  “啊?哗什么?”

  “华段生。”

  “耶,好奇怪的名字,你们支那人的姓名都这么绕口么?”

  “不是支那。”我突然板起脸,“我是中国人,知道么?中国。”

  看到我态度的转变,他有些惊讶,又不肯示弱,声音不自觉的便大起来:“什,什么啊。你以为我不是城里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么!狐狸跟我说过,你们支那,好早以前就跟我们有来往,也很qiáng盛,被我们尊为上国。日本字里面最难写的那些字,全是你们造的,害本天才总是记不住!”

  我本来很生气,听到最后一句,却忍不住笑出声。

  “你笑什么!”他带着稚气的英俊脸孔全红透了,仿佛受到莫大的嘲讽,“后来你们还不是混得很惨,被这个打被那个打,据说支那人全是东亚病夫,马上就要亡国了……”

  嘭!我揪住他浴衣的前襟,将他狠狠抵在树gān上,我那时的样子一定非常可怕,瞪着充血的眼,表qíng狰狞。

  “谁告诉你的。”我问他。

  “关,关你什么事……”他被我的模样吓到了,结结巴巴说。

  “谁告诉你的!说!”我大吼。

  直到许多年过去,我仍会想起当时的景况。我长久压抑的怒气和愤恨突然之间爆发,因为深爱的祖国被践踏和侮rǔ。但现在想起来,也许更多的原因是痛心,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少年被染上政治、战争和野心势力肮脏的污垢。任何人都可以对我说出这样的话,独独不该是他。

  他反复提到的狐狸,也令我由愤恨中感到一丝急躁和焦虑。

  花道看着我,睁得圆圆的丹凤眼里浮上一层水汽,却倔qiáng地不肯让它们掉出来:“是狐狸……流川啦……他走之前,跟我说,要用武士道jīng神,拯救支那……”

  “放屁!”我突然笑起来,“拯救!真是可笑!是谁在西方列qiáng的pào火中趁乱瓜分了我们的土地!是谁挥舞着血淋淋的刺刀杀害了成百上千无辜的生命!是谁顶着丑恶无耻的嘴脸jianyín了我们的妇女!是谁用低贱而卑劣的细菌手段折磨我们坚qiáng的战士!是你们!是你们的武士!是你们的皇军!是你们!倭寇!你们刀上沾着中国人的血!”

  激动中,我紧紧卡住了花道的脖子,他快要窒息,脸涨得像猪肝一样,终于嘭的一声,狠狠给了我一个头槌。

  我捂着额心摔倒在地,脑子里混乱而疯狂。他咳嗽了一通,挺直脊梁指着我大声说:“黑炭男!本天才可不是好欺负的!”那双眼睛明亮又大,头发像火一样。

  我嚎叫一声,同他扭打在一起。我们扑簌簌顺着微斜的山路滚下去,卷着泥土和樱花,漫天花瓣烟雾一般沸腾了。

  后来没有分出胜负,因为我大概是哭了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这是我二十一年来第一次哭。我死死地捂住脸坐在地上,嘴里喃喃说着:“妈……爸……”

  我的父亲母亲,在我十六岁那年,被日军杀害了。

  花道也安静下来,顶着青肿的脸在我身旁坐下,愣愣看着我。他不懂我的苦闷,也不懂什么侵华什么战争。他大约觉得我流泪是他所导致的,所以带着一脸愧疚,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我才好。

  我痛哭了一会儿,擦gān泪,捡起书包和制帽,往山下走去。他怕我迷路,又不敢同我并行,于是默默跟在后面。木屐咔咔的声音在这条长长的花道上响了很久,直到我下山走到大路上,才小心翼翼停住,目送我离开。

  昨夜闷头闷脑一路跋涉五六个小时,直到现在才发现这荒凉的地方离城里有多远。好在日本那时已经开通了有轨电车,我又步行了十几分钟,买票进了站。

  咣当咣当的电车声中,我望着窗外后退的稻田。这片清凉的、画一样的风景,在我来日本的第三个年头,突兀地闯进了我的生活。

  【2】

  我真的在川户乡住了下来。

  从京都的市区坐电车,大概半个小时,然后是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我每晚都要做工到九点,爬上山时,已经十一点了。就算是夜晚,樱花看得不真切,那沁人心脾的暗香也像舞女一般跳跃在空气中,轻盈而无法捉摸。

  山村的天空总是格外洁净,月亮也格外大,被纵横jiāo错的枝桠遮挡着半隐半现。薄纱一般的月色下,压面而来的花瓣像银色的雪,沉默的,深qíng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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