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花道
那些年轻的女郎,看到我都有些害羞,她们大概从没见过城里来的大学生,况且我也有很高的个头。一个叫雪子的少女递给我一杯茶,洁白的瓷器,清透的茶水中浮着一朵粉色的八重樱,如同娟秀的艺术品。
我赶紧接过来,嘴上道着谢,雪子的脸就像樱花一般红了。然而我却无暇顾及这些,我的全副心思都在那边的花道身上。他正一个人搬起三只太鼓,忙得满头大汗,浴衣袖子用一种叫“襷”的绑带在肩上挽系起来,露出小麦色的结实前臂。
我只是看着花道luǒ露在外的半截小腿和手臂,嗓子眼里就渴得厉害,不禁端起茶杯大口灌下去。雪子在一旁惊呼:“哎呀,慢点喝。”等到我喘着气喝完,才发现这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而另一头的晴子他们,已经开始轻轻地弹奏三味线了。
“今年的樱花,还是这么美呢。陆陆续续的,会开到五月吧。”美和子笑容可掬地说。
“是呐。”另一个老妇欠了欠身,“真希望永远这么开下去啊。”
“上酒上酒!光喝茶怎么够呐!”老头子们叫唤着。
村中的年轻男xing,大半都去城里打工挣钱、结婚生子了。美和子眷恋着这块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不愿离开,身边又没有了别的亲人,所以花道也一直留在这里。
喝着清酒,我已经有些醉了,隔着觥筹jiāo错的人影,绑着头巾烤海鳗的花道终于看到了我。大概是没料到我会这么早回来,他脸上浮现出即惊讶又开心的神色,兴高采烈地用力挥了挥胳膊。仿佛被他的笑容感染一般,我也qíng不自禁地咧开嘴。
花道举着几串鳗鱼跑过来,递给我:“呐!本天才亲手做的!”
我假装皱着眉,一脸嫌弃地看着上面黑糊糊的东西。他顿时勃然大怒:“混蛋!给你做就不错啦,全部给我吃下去!”
我简直抑制不住自己越来越大的笑容了。
“花道,花道——”美和子向这边招着手,“要唱樱之岛国了,等你来跳舞呢——”
“诶——好——”花道应着,又狠狠瞪了我一眼,轻快地跑走了。
后来我听说,樱之岛国是晴子的哥哥创作的歌曲。赤木年轻的时候,徒步旅行途中偶遇这个村庄,就再也离不开了。这个qiáng壮却染有旧疾的游吟诗人终于安顿下来,度过自己生命中的最后几年。
三味线、尺八和太鼓的悠扬日本小调中,少女们开始唱:
樱之岛国啊花之村
十里京都万里程
昔日残径通何处
今夕月明照荒人
樱之岛国啊花之村
四月夏树昨夜chūn
清酒一壶霜间卧
依稀花道梦断生
樱之岛国啊花之村
樱之岛国啊花之村
……
这段舞,花道大概已经跳过许多次,仿佛同他的思想和灵魂连在了一起。然而这又似乎并不能被称为“舞”,因为他的身姿,就像日常的一切行为那样自然,仿佛正挑着柴火要去京都卖,又仿佛正背着竹筐要去采药……可是如此简单世俗的舞蹈,却令我真的看到了一片樱花的岛国,它离得那么近,却又像梦一样远,如果你的心灵之窗没有打开,就会永远错过了。
我终于明白,赤木为什么执意让花道跳樱之岛国。花道的身上,有一种樱花的特质,深深吸引着每一个见过他的人。洁净的、纯粹的、温暖的初雪一般,浩浩dàngdàng漫天而落,虽然美却只开七日,因为坚qiáng,而使人产生无比脆弱的错觉。哪怕他并没有学过跳舞,哪怕他只穿着一件灰蓝色打着补丁的浴衣,哪怕他的动作其实是阳刚利落的,哪怕他正大笑着注视你,也像一片最轻盈、最动人而柔美的樱花瓣那么忧伤呢。
在这欢快的气氛中,大家乱哄哄地拍着手,同花道一块儿跳起舞。我听见花道哈哈的笑声,看见他穿过人群、穿过漫天樱花向我挤过来,喊着:“黑炭,来跳舞吗——本天才教你喔————”
我用手撑着地想要站起身,一个趔趄又摔下去了,第二次努力,仍旧是同样的结果,待到第三次时,就被花道一把拉住胳膊,没有再跌倒。他在我耳边开心地嚷嚷:“黑炭,你喝醉了呀——你的酒量好小!”他的声音很快被村民的嬉闹声盖没。
我是真的,醉得一塌糊涂了。
我攀在他身上,连路都走不动,表qíng似哭似笑,只是死死搂着他,喃喃说:“花道……我醉了,我醉了啊……”
“你太重了,臭段生!快给本天才起来啊!”
“花道,我醉了啊……”
“是啦是啦,我已经知道啦!你不会连站都站不稳吧,那要怎么教你跳舞啊!”
“花道,我醉了啊……”我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掉落出来。
我知道,我是爱上花道了。
【3】
五月的一天,我又收到家乡寄来的信。我走在校园樱花烂漫的糙地上,心中所记挂的却是京都之外另一片樱的岛国。
信用娟秀的行楷写成:
“段生:
你还好么?我很好,勿念。最近总感到不安,其间又有躁动的忐忑。时代巨大的车轮正缓缓前进,谁也抵挡不住。站在làngcháo之前的我们,唯有昂首挺胸地去面对。这种不安,这种躁动,是我已经预感到一切终有开始的时刻,而一切又终有结束的那一天,我等待着,用我全部的青chūn和激qíng。
当前的局势,国民党反蒋派已经在广州聚会,反蒋国民政府的成立迫在眉睫。对红军的二次围剿,也已兵败如山倒。就在国内硝烟弥漫之时,现在的东北,已有二十几万倭国的平民。而几月以后,又一支关东军部队将进驻东北中方北大营,司令官岛本幸弘大将,参谋长前田正一中将。大佐流川枫,辖第十一师团。
段生,我要投入到这场即将到来的战役中去,我的体内流淌着父亲的血,它使我无时无刻不在忧虑着、沸腾着。你总嘲笑我是个女子,我也不愿同你争辩,因为我将用自己的行动来做出回答。段生,我爱这片土地,就像爱你那样深。
我在故土等着你。
适雯。”
我感到午后灿烂的阳光有些刺眼,慢慢地找了一处石阶坐下,将那几张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胸前的口袋里。我摘下帽子,从袖中掏出一支烟,沉默地抽起来。脚边团簇的花瓣被卷起,夏风已经到了。
那天我没有做工,太阳还未落山的时候就爬上了半山腰。远远的,一个人坐在长长的花道旁,朝这边张望。他那头火红色的发,不论隔得多远,总是看的那么真切。
他瞅见我的身影出现在道路尽头,一下子跳起来,很惊惶的样子,大概是觉得躲不及了,赶紧又坐回去,低着头,似乎正专注地研究着什么。
“花道——————”我大声喊着。他仍然低着头,假装没听见,我便一叠声地喊起来:“花道!花道——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