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江吟
温继将木匣打开,再次双手举过头顶,颤声道:“陛下遗命和传国玉玺俱在此处,请殿下受命!”
江原闻言陷入沉默,只是目光深沉地注视着那方玉玺,既不接受,也不言语。
温继见状老泪纵横,悲痛道:“殿下……陛下一片爱子护国之心,还请殿下体谅!陛下真的未有欺瞒之举,这传位诏书是最后一道旨意,他……他永远也不会再欺瞒殿下了!”他说罢手捧玉玺,重重向下叩首。我见此qíng景,也不得不信。除非江德果真已死,还有什么能让这位元老重臣如此悲痛失态?
叩到中途,江原静静将他扶住:“温相请起罢。”温继却依旧拜了下去,含泪道:“多谢太子殿下,陛下有灵,必感安慰。”
江原接过玉玺和诏书,又出神地站了片刻,眼眶渐渐湿润,低声道:“父皇一向康健,为何如此突然……”
温继伤感不已:“陛下即位以来便心念平定天下,此次攻越关系重大,他更是为筹划战事衣不解带,几乎倾注毕生jīng力。其实陛下今年以来一直沾染风寒不断,每次五七天不等,殿下回京所见只是其中一次。那次痊愈之后,陛下有二十几日未添病症,jīng神极佳,我等以为终于无碍,于是放下心来,便没有再向殿下禀报。不料前夜陛下突然在议事中再次病倒,竟成不治大疾。”
江原轻轻点头:“那洛阳现在由谁主持大局,温相这样离开,不会使朝中混乱么?”
温继道:“有周将军坐镇皇宫,万无一失。”
江原再度点头,转眼望向洛阳所在的方向,好一会才道:“父皇一生与温相既是君臣,亦是挚友,丧礼就由你亲自主持罢。”
温继躬身下拜,泪落huáng土:“老臣领旨。”
江原趁人不注意,抬手拭去流到腮边的眼泪,又道:“那请温相和张总管先行回洛阳准备罢,我有些事需要jiāo代清楚,大概夜里才能动身。”
送走温继与张余儿,江原展开传位遗诏看了一遍,回身望我:“凌悦,我要继位了。”他眼中是宁静的深海,平静之下是只有我才看得到的万千波澜。
我却问:“上面有没有除尽赵氏皇族的旨意?”江原摇了摇头。我又问:“那有没有遗诏你撤销越王封号?”江原再摇头。我还问:“有没有命你娶妃册后?”
江原看我一眼:“难道写了我便会照做么?父皇尚没有那样糊涂。”
我认真道:“就是皇上太不糊涂了,我才要问。”
江原叹了一口气:“他没有写,理应也没有类似遗诏留给近臣。不管怎么说,父皇还是了解我。”他又沉默一阵,“凌悦,你原谅父皇罢,毕竟什么都过去了,他还是你的亲舅父。就像温继说的,他不会再为难我们了。”
我也叹息一声,郑重地看着他道:“我答应你,一切都过去了。”江原目光闪动了一下,轻轻将我抱住。我慰道:“你也别太难过,皇上实现了即位之初的雄心壮志,也应了无遗憾了。”
江原用力点头,许久之后,才将我推开一点,握住我的肩膀,饱含深qíng地一字字地宣布:“即日起,越王代替我担任大军主帅,总领一切军中事务,任何决定都不需上报!”他说罢,叫过燕飞,执起玉玺在他手心盖了一方印鉴,“前去传我旨意,韩王江进、宣王江茂、长公主仪真立刻随我回洛阳奔丧。”燕飞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片刻才反应过来,急忙奔到码头跳上一叶轻舟直奔对岸。
回到建康以后,江原即下令全军缟素,为江德戴孝。临去时,他穿着一身粗布白衣跟我在城门下道别,深深地看我最后一眼,打马转身。我手抚燕骝的鬃毛,目送那行白色的幡旗消失在视野之外。这一次,他没有说“等我”。
江原走后,我在城外的军营中见到了归降的宋师承。他的眼睛有些微微的浑浊,深秋的风萧索如刀,似乎也刮去了他的jīng力。宋子睦跟在他身旁,不时为他拉拢披风。率军归降之后,他被安排在江边扎营待命月余,却似乎已经等得麻木。我急忙上前见礼:“宋将军,晚辈早知你在建康,奈何身体抱恙,未能及早相见,还望你见谅。”
宋师承缓缓回礼,语气疏离:“听说殿下受伤卧chuáng,宋某若非降臣身份所限,理当前去探望才是,又岂敢劳动殿下亲来。”
我按住心中的思绪:“宋将军何出此言,我心里一直将你当作家中伯父对待,只是过去恐怕生了嫌疑不敢出口,如今又怕你不肯接受。”
宋师承闻言动容,脸上方显出亲近之色,低哑道:“殿下不记恨老臣过去所为,反而以礼相待,实在令我惭愧。”
我挽住他枯瘦的手,鼻中一酸:“宋伯父,能活着与你相见,是赵彦之幸。犹记幼年时,与宋大哥一同向你学习弓箭,口传亲授,历历在目。”
宋师承闻言伤怀:“然儿负你,老臣为保社稷,也对你做出寒心之举。早知今日晚节不保,何必白白牺牲那么多优秀将士的xing命。”
我低低叹道:“人人只能依势而动,不到最后,谁又知当时决定对错与否。”
宋师承点点头,谈话中不觉已走到江边。他在江畔驻足,用那双疲倦的眼睛凝望着对岸,江风chuī乱他花白的须发,像北地深秋的芦苇。他压抑地咳嗽了几声,问道:“这么说,魏帝驾崩,太子就要继位了?”
“是。”
“新帝继位之后,殿下又有什么打算?”
我有些意外:“伯父为何有此一问?”
宋师承道:“到建康之后,魏国太子曾来犒军,他要我出任征北大将,防范蛮族入侵。”
我默然:“那宋大哥和宋二哥呢?”
“子睦做我的副将,也随我去。只有然儿未领军职,仍是白衣,魏国太子也并未在意他的去留。”宋师承眉头随之紧紧锁起,“我们是归降之人,身不由己,殿下为何还要留在朝中。我听说魏帝临崩前已打算暗害你,可见殿下随时身处危险之中。依老臣之见,还是趁此时机功成身退的好。”
我垂目望着岸边尘沙:“我相信太子江原会是贤明之君。”
宋师承反问:“难道魏帝江德不贤明么?为君之道,并非用行善与行恶便可简单评判。太子如今与殿下jiāo好,事事信赖,可是以后呢?谁能保证他继位之后,不会生出与江德一样的想法;谁又能保证他现在信誓旦旦,将来不会改弦易辙?”他说着不禁痛心,“当年先帝也曾立下毒誓,要将你当做亲生子一般抚养,日后立为太子,将君位还归殇怀太子一脉,可是后来如何……前车之鉴,殿下理当警醒。”
我低低道:“宋将军说的固然是理,可是正因如此,我更不愿离开。”我说着微微举目,也遥望对岸江北之地,“他若是明君,我自然应该一生辅佐。假若有一日他失了德行,天下怨怒,我自然也会代天下人讨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