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江吟
宋师承眼神惊讶,继而露出疼惜之色:“殿下如此决定,老臣实在愧于再劝。”
我微微一笑,又道:“宋将军若不愿去北疆,我可以说服太子让你们留在江南。”
宋师承摇头:“老臣身后还有数万将士,我必须为他们负责。我和子睦身为武将,不过受命上阵罢了,只是殿下一切小心。”
我此时心中争斗不已,没有再接宋师承的话。直到他父子准备回营,我终于轻声开口:“宋大哥,他也在营中么?”
宋师承道:“然儿不在这里,他已是白身,行动不受限制。城南有一处荒宅,是他生父郑京的旧居,后来派人修葺了一番,他曾说要去住几天。”
我询问了那宅院的方位,回身骑上燕骝,一路停停走走,突然不知该怎么见他。上次江中一战,为了江原几乎与他决裂,我本已决心永不与他相见。而今南越已灭,他不再是一国大将,过往的重重矛盾不合,却又似乎都应该从新看待。可是我不禁怀疑,在经历了如许多波折伤害之后,我们还能回到过去么?已生的罅隙真的还可弥补?
来到那座庭院外,我再次驻马,这是一座简单的小院,四周没有其他人家,显得有些孤零。我停了一会,下马推门,一阵秋风猛然扑面,令人呼吸为之停滞。我闭目按住胸口,再定睛看时,院落中gān净整洁,悄无声息。迈步走入居室,房内只有一桌一椅靠在窗下,桌上还散发着新磨的墨香。
我走过去,却见镇纸下已压了两封书信。我拿起来看了看信封,正要将信放下,院门忽被重新推开,有人走进门来。我抬头从窗中望去,微微诧异:“于兄?”
于景庭一看见我,便快步走进房中:“殿下是来找宋然么?”
“宋师承说他在这里。”
于景庭又问:“殿下没见到他?”
我点头:“只看到这两封书信,一封写着父亲大人亲启,另一封似乎还没写完。于兄何事也来找他?”
于景庭叹了口气:“刘恒听说宋然来了建康,正在气势汹汹地要找他算账,此时在房内磨刀。我劝阻不成,只好先来找宋然。半路有士兵来报,说有人独自从此地离开,乘舟溯流往西去了,有将领认出他形貌疑似宋然,因他已是普通百姓所以未加阻拦。我不大相信,便来确认,竟然真的是他。”他看向我手中,“也许这封未写姓名的书信,是他特意留给殿下的罢。”
我听了急忙将信打开,果然抬头便是对我说话的语气,其中有对幼年的回忆,也有对后来一切的追溯。
于景庭见我盯着信纸出神,便问道:“他说了什么?”
我方抬起头来,怅然道:“他说很怀念小时候,求我原谅他的所作所为,最后跟我道别,说自己要远行,从此不会再出现……”我弃了信纸,忽然追出门去,飞身跨上燕骝,奔向江边。江风过耳,我沿江一路向西,直追出很远才渐渐停下。江水茫茫,哪里还有宋然的身影?
我抬起衣袖,擦去额头的汗珠,默默在江边伫立。于景庭一脸担心地远远追上来,手里还拿着一副卷轴,安慰道:“殿下不必惆怅,也许这样才是宋然最好的结果。他一生背负的仇恨,如今终于可以全部放下,做下的错事,也随着南越一起成为过去。往后像平凡百姓一样生活,不是更好?”
我转头对他一笑:“于兄说的对,只是我一时心绪有些复杂……你手里是什么,也从宋然那里找到的?”
于景庭也对我一笑:“不是,殿下猜。”
“刘恒的?”
于景庭笑着点头,解开卷轴对我展开,一副榴下嬉戏图赫然眼前。榴花娇艳似火,树下还有两个幼童正在抢吃石榴。我看了一眼,嘴角抽动:“你告诉我,上面还在开花,下面的石榴哪里来的,难道他们吃的是陈年石榴?”于景庭诧异地翻转来看,笑弯了腰。
不久之后,洛阳传来江原登基的消息,登基大典由陆子庭主持,盛大空前。他登基之后,温继主动辞去丞相之职,由陆子庭接任宰相,其余太子府官员则都未在朝中升任重要官职。太尉之职空缺,由上柱国大将军周玄暂代,但是人人心中有数,这不过为了安慰老臣之心,新君用不了多久就会令朝中势力分布彻底改换天地。而江原也的确在给我的信中透露,朝政平稳过渡之后,便要我接替周玄担任太尉,总领全国军事,原太子府官员也会陆续接替一些老臣的职位。
很快,深入南方的程广也传来捷报,言南方诸地包括当地蛮族部落皆已表示服从魏国,请求主帅上奏朝廷,派文职官员协助治理当地。愿意继续效力魏国的南越旧臣被派去这些地方任职,而江德曾想打击的海门帮等立下功劳的江湖帮派,也都陆续自愿为官府接管,只剩下齐谨所在的淮水帮。宇文念和梁王都被召回洛阳接受封赏,江南军务真正被我一力掌管。
立冬之时,江原终于要从洛阳回来。我独自一人在江边迎住他,不想江原也是一人,没带任何侍卫,只牵了两匹马。他走下船后,艄公便调头回程,竟是花钱雇来的。他还是穿着平日的黑衣,不过发上没束发冠,却cha了一根木簪,象征xing地系了根白色发带,腰间丝绦上连玉饰都没挂。
他向我走近,我歪头端详他,没有立刻说话。江原忍不住道:“看什么看,难道我长了两只角回来?”
我眯着眼道:“陛下,您怎么一点都不招摇了。”
江原摸摸自己的木簪,挑眉:“你不是喜欢看我这样么?”我笑起来,想到宋师承的劝诫,百种滋味涌上心头,但愿经年以后,一切未变,我与他还能如同今日。见我只是笑,江原等不及地对我张臂,要将我拥进怀里。
我退后一步道:“那陛下,以后我该如何行礼?”
江原愣了愣,很快就坏笑:“当然是对朕三叩九拜,口称万岁。”
我抬眼:“那现在陛下要不要受礼?”
“我要!”他忽然弯腰将我抱起来,回头唿哨招呼坐骑,接着飞身上马,在我耳边笑道,“越王殿下,我要你!”身下的黑马立刻飞奔起来,如同一支离弦的羽箭。
我惊道:“你带来了乌弦!”
“嗯!”耳边江风呼啸,江原双手从我腋下拉住缰绳,贴着我耳朵高喊,“你没有注意到它旁边么?那个是它和燕骝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是不是很英俊?”
我欣喜地转头去看那匹幼马,见它全身皮毛果然如燕骝一般呈发亮的赤紫色,只是鬃毛和尾巴都是黑色,与它母亲一样。燕骝跟在一大一小两匹马之后,眼中仿佛也带了脉脉温qíng。
江原又对我道:“它还没有名字,你替他爹取个名字罢!”
我想了想:“它生在襄阳之战,我们最艰苦的一场战役。从那之后魏国如飓风席卷江南,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进阵线,半年即破建康,不如叫它风驰罢。”
江原赞道:“好!果然还是越王比我酸腐,取个普通名字还能说出这么多门道。”我照准他手腕低头就咬,江原叫道,“你敢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