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伊右卫门
「我哥……是个爱吹毛求庇的儒学者嘛。」
「我们应该把这个由良家,视为严格执行儒教系统基础原理的家吧。行房先生的博物学志向,采本溯源,似乎也是源自于多认识鸟兽草木之名——儒学式的修身。不管怎么样……篡学氏和公笃卿都留下了难以完成的困难命令后死去了。所以早纪江女士才会感觉自己也有责任,努力协助,甚至搞坏了身子。」
「她是搞坏了身子,她是搞坏了身子才死的啊。」老人发出悔恨的呻吟,「早纪江生下昂允以后,短短一年就死了。别说是哺乳了,她连自己生下来的婴儿都没能抱过。那……」
「没错。间宫家的人接二连三过世,公笃卿也过世,妻子生下了孩子……行房先生终于因为急于立功,冲昏了头。」
「他做了什么?」
「他……捏造了新品种。」
「捏造?」
「这……」
伯爵勉强站着。他倚在薰子的棺木上,总算是还站着。
「遗憾的是,这是真的。荣田庸治郎先生被软禁在二楼的鸦之间里……日以继夜地创造着世上不存在的鸟。他磨削骨头,植入羽毛,加以染色……」
「他、他做了这种事吗?可是做那种假货,行得通吗?」
「不可能行得通。」京极堂说,「据说庸治郎先生的技术是第一流的。只要看看他在这栋宅子里的作品,他的本领可以说是一目了然。可是标本师傅是使用尸体,重现动物活着时候的原本姿态。不曾活着的东西,也无从重现起。不自然的东西马上就会露出马脚。这种发想太幼稚了,事情立刻曝光了。由良博士的名声……一败涂地。」
「原来是这样啊……」胤笃说,「可是……这事我从来没听说啊。这在社会上很有名吗?」
「当然,事情没有闹上台面。当时是明治三〇年代,华族的待遇也不同于今日。事实上,大正时期的丑闻,就被你在暗地里给压下来了,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
「即使没有在社会上公开,由良博士在这个领域也已经名誉扫地了。公笃卿的遗言以完全相反的形式实现了,行房先生一定陷入了人生的谷底吧。就在这谷底当中,行房先生……连妻子都失去了。他镇日消沉、悲叹……做出了匪夷所思的事来。」
「匪夷所思的事?」
「是的。」
「伯爵。」京极堂唤道,「你……记得令堂吗?」
「当然。先母总是……」
伯爵望进棺木。
「总是穿着这袭睡衣,坐在鹭之间的床铺上。她的头发颜色还有肌肤质感,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先母总是温柔地微笑……」
温柔地——说到这里。
伯爵张着嘴巴,陷入愕然。
「啊……呃……」
京极堂以冷酷的视线望着他,接着说:
「伯爵,你想的没错。胤笃先生,早纪江女士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明治三十六年春天。」老人答道。
「当时伯爵还不到一岁呢。你不觉得能够记得这么年幼的事,很不自然吗……?」
年幼的记忆。
「可是京极堂,这……」
不是不可能的事——我终于没有说出口。
「没错……有些人似乎能够记得相当幼小时的事。可是人的记忆是非常棘手的玩意儿。记忆会变形、替换、改写、缺损、填补,不断地变化。既然连细节都记得,除非是印象极为强烈,否则就必须一次又一次反覆地看到相同的场面。」
山形先生——京极堂突然呼唤管家。
「昂允先生出院并回到这里,是几年的事?」
「是,是明、明治三十七年五月五日。」
「当时昂允先生几岁?」
「恰好两岁。这,呃……」
山形汗如雨下,或许他是在哭。
「咦?」
中泽开口。
「这……」
「没错,伯爵不应该有早纪江女士的记忆。」
「那……」
伯爵面色惨白,身子稍微一晃。
「咦?我、我看到的先母是……」
不要说。
京极堂,不要说……
「是标本。」
雨声。
雨。
「是令堂的标本。」
啊啊。
「标……标本?」中泽大叫。
「是的。由良行房博士……要荣田庸治郎先生做了妻子的标本。」
「胡说八道!」中泽再一次大叫。
我了解他想大叫的心情。想要大叫、尖叫,
逃出这里。
「这、这太荒唐了,人、人类的标本……」
「这是事实,昨天制作标本的人亲口告诉我这件事。」
「啊啊……」
伊庭按住额头后退。
「我、我听过。我曾经……听说过这件事。我……」
「应该是吧。庸治郎先生说他做是做了,但终究还是无法承受,没多久就逃出这栋洋馆,销声匿迹。后来经过了许多年,他的罪恶意识仍然没有消失,不断地做着恶梦,神经完全衰弱了。不久后,庸治郎先生束手无策,去找伊庭先生……找你的夫人商量。」
「找、找淑子商量?」
「是的。一直隐藏踪迹的庸治郎先生搞坏了身体,为了寻找亲人,和菩提寺的住持连络。他就是那个时候得知淑子女士长大后和警察结了婚。本人说他做了近似自首的事,他对淑子女士说他做了人类的标本……」
「啊啊!」胤笃叫出声来,「那、那我看到的幽灵……是早纪江的标本吗!」
老人挤出声音似地说道,按住胸口蜷曲起来。
「这、这……怎么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
「没错,非常愚蠢。事到如今,我们已无法得知行房先生的真意。可是他在那个阶段一定迷失,他试图永远保存妻子早纪江夫人的亡骸。从那个时候起……」
黑衣男子仰望天窗。
「这栋洋馆……就成了阴宅。」
阴宅,
死者居住的馆,
这里果然是一座巨大的灵庙。这栋馆是生者无法进入的圣域。所以造访这里的人,全都嗅到了死亡的气味。生者厌恶那种味道。为了生与死的罅隙而颤抖。人无法得知死。人只能够对照生来理解死。但是在这里,生与死的境界线大大地扭曲了。在这里,死者活着。
所以,
想要成为这栋馆的一员,想要成为伯爵的家人。
就非死不可。
我望向薰子。躺在棺中的,只是一具装饰得美丽的尸骸。只是一具为了纳入灵庙而归还的尸骸。
伯爵他,
——被尸骸养育成人。
「这简直疯了。」公滋呢喃道,「根本比我还要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