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伊右卫门
公滋说的话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拿我和榎木津相比较,根本就是错了。再说,我的状况有些特殊。不只是这里,我这种低等人种不管身在何处,都一样困窘,并不是只有在这里才困窘。
这一点得打个折扣来看。
不过,就算打了折扣……
我还是可以理解他说的话。
我认为什么社会通则、常识这类东西,并不是具有普遍性的绝对真理,而是限于一定条件下才通用的规则。这类东西必须在某种程度的封闭环境里面,才能够发挥机能。每个国家、每个地方、有时候每个人的这类条款都不相同。所以其实每个人都是井底之蛙,只是程度之别罢了。别说是大海了,有些人甚至连池子或脸盆都不认识。像我虽然住在井底,却连水井是什么都无法彻底了解,愚笨至极。
一看到我露出奇妙的表情,公滋便说:
「当然,这只是比喻。这栋馆里的时钟很精准。因为山形那家伙勤奋得很,每天早晚都会调校时间,误差不到几秒钟吧。听说上代伯爵是个对时间异常罗嗦的家伙,要是慢了还是快了,就会大发雷霆哪。」
「上代……」
「昂允伯爵的父亲——也是我爸的侄子。我们关系应该满近的,但又很复杂,我不知道他和我之间的辈份该怎么算。」
「听说他在研究博物学?」
「这个啦。」公滋说道,用手指戳戳他伸手可及之处的孔雀羽毛,「只教人觉得全身发毛。唔,他好像以学者自居,不过这种嗜好,品味也太低俗了。」
「他是在做研究吧。刚才令尊说他似乎颇有名气……
「不不不,听说他有名的是研究孔子教那边,什么仁孝忠恕的。我是不太懂啦。就算靠那种老掉牙的修身研究来得名,也混不了饭吃啊。对吧?我对什么作家啊学者的……」
公滋扬起不成眉毛的眉毛,睁大一双小眼睛。
「听说……你是个小说家?」他接着问。
「嗯……」
「赚钱吗?」
「勉强糊口而已。」
这是真的。
不过,这是我的真实,而不是所有小说家的真实。我不晓得其他小说家的情形如何,也不能说什么。我只是根据我的基准描述我的情形。但是……
世间的基准似乎又不一样,不管我再怎么恳切地说明现状,别人都认为那只是谦逊之词。不过公滋用他那双没有眉毛的眼睛鄙俗地笑了,说道:
「就是吧。摇笔杆不是男子汉的毕生志业哪。」
「哦……」
「嗳,虽然这么说,但我在进到由良家以前,也是个热爱讲谈、狂言(※讲谈类似中国的说书,由表演者手持扇子,讲述历史、军记等故事。狂言是日本古典戏剧之一,是以台词表演为中心的喜剧。)的小鬼头,每天都上寄席(※始于江户时代的庶民演艺场,表演讲谈等各种演艺。)和戏馆子去哪。哎呀,过去我还想成为剧团专属的脚本师哪,不过这已经是大老远以前的事了啦。」
我被我老爸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公滋痉挛似地嘻嘻笑道。
「他说:你将来是嫡子,怎么可以想去做那种地痞流氓般的生意?他竟然说什么嫡子。明明成天毁谤本家,结果追根究抵,他还是拘泥于公家的血统嘛。被家啊、祖先之类的给网禁住了。当时我忍不住笑出来说:哎唷,竟然搬出嫡子这顶大帽子来啦?」
公滋的肩膀一次又一次地颤动着。
「我父亲过世的老婆——也就是我母亲啦,好像是什么诸侯的远亲,自命清高,但也没有我爸那样计较血统。不管嘴上怎么说,我爸还是个公家哪。我说你啊,你知道公家语言吗?」
「呃……」我吁着气说。
不管是胤笃老人还是这个公滋,明明别人没问,亏他们能讲上那么多有的没的。
「拿撒撒来——他们会这么说哪。」
「撒撒?」
「我一开始根本不知道那是在说什么。是叫我拿竹子吗?拿竹子来要做啥?又不是七夕。(※撒撒音近往,是日本特有的类似竹子的植物,日本会在七夕时在上面绑上写有愿望的短笺。)结果啊,听说这个撒撒,是酒的意思。谁会知道啊?」
「是……古语吗?」
「我才不知道咧。」公滋傲慢地说,「我那个老爸是不是跟你说什么公家没用,华族不行?他应该也对你说了这一套。这话他逢人就说,可是他自己也陷在里面,活在一般社会根本不通用的、只属于自己的语言和常识里。嗳,我爸是个俗物,所以比这个伯爵家里的人还好啦。不管怎么样,穷公家真是脑袋有问题,根本不正常。我是不知道过去那什么有职故实、古今传授(※古今传授为中世时期,有关《古今和歌集》中语句解释的秘传。其内容掌握在研究和歌的几个权威世家之中。),可是那等于是拿一点屁用也没有的秘密规则来卖钱生活,对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哦,可是……」
你不也是其中的一员吗?——我想这么问,但就在我努力上下掀动沉重的嘴唇时,公滋已经先讲出答案了。
「噢,我的种是我老爸的没错,但种出来的田是乡下艺妓哪。」
「咦?你刚不是说是诸侯的……」
「那是我爸的老婆,是养母。我是姨太太生的。在十五岁被由良家收养前,我都在花柳丛中长大。所以我和上一代行房这个人并不直接认识,只透过我爸的转述知道,不晓得他实际上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原来如此,这个人是所谓的庶子。
可是即使如此,也没有什么影响。不管他的祖先是谁、父母是谁都无所谓。我平素就完全不会去意识到这些事。
至于什么正室、姨太太,就和我更无缘了。
「可是啊,我爸似乎很讨厌上代伯爵。关于上代伯爵的为人,你听听就算了,不要尽信比较好。」
「讨厌上代伯爵?」
「他们性情不合吧。我不晓得上代伯爵在世的时候他们交情好不好,但我听到的只有坏话。当然,我听着这些话长大,不知不觉间也对公家和华族有了偏见啦。」
嗳,就是这样——公滋说道,突然朝我伸出右手。
我茫然看着那只微微透出静脉的不健康手腕。
「怎样?」公滋说了,「我在说请多指教啊。」
「啊,对不起。」
我没有跟人握手的习惯。我怎么样都无法熟悉这种习惯,甚至觉得讨厌。
不管是彷佛要吸住人似的汗湿手掌,还是干燥如乾货般的手掌,或是把人包裹住一般的温暖大手,我都讨厌。
我讨厌肌肤和肌肤密合在一起。
感觉对方的体温,还有散播出自己的体温,我都一样讨厌。这当中萌生的温差,完全就是我和社会的温差。皮肤与皮肤接触的行为,对我来说等同于某种性行为。别人从毛孔、从汗腺浸透进来,令人不快。不管是手掌还是哪个部位都一样。接触——所以我非常厌恶这个字眼。或许有人觉得光是彼此接触,就能够相互了解,但是对我来说,那是一种荒谬至极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