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伊右卫门
「有时候也必须提出批判性的发言,这些话对某些人来说听起来就像毁谤。」
「嗳,是啊。」青年笑着说,「另一方面,现今民主主义的社会里,当然也有仇视这类战前偏颇的道德教育的看法。明治的新政府是为了让国体往他们希望的方向转换,才会把儒学做为政策道具,加以倡导:而既然是建立在这类意识形态上,不管是忠还是孝,多少都会与它的本义有些歧异,而儒学等同于皇国史观(※以国家神道为基础的一种历史观,认为日本是由万世一系的现人神——天皇永远君临、无可匹敌的神国。)、帝国主义这种不太正确的认识也就大肆横行了。所以有些人会认为选择这种危险思想做为研究对象,本身就是不好的……而我两边都被说过。」
柴说道,露出有些不自然的笑容。
原来如此。
我十分明白他的意思。像我也一直认为《论语》《大学》《中庸》这些书本里面写的是教人赞颂君主、发誓忠诚的文句,并深信不疑。
或许其实不是。
仔细想想,我对儒学根本一窍不通。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自以为隐约明白。
——伯爵也是。
由良昂允和他的父亲还有祖父,似乎都是儒学者。
我在完全不明白这些事的情况之下,而与由良往来,进行由良家的调查吗?
我望向柴。
「原来有这么多名堂啊。不过这样的话,用不着那么警戒。我不是公安出身,以前当的也不是特高警察(※即特别高等警察,高等警察的一种,负责处理思想犯罪、镇压社会运动等事务。二次大战以后废止。)。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搜查一课退休刑警,一个糟老头罢了。」
「哦……」
「嗳,糟老头是糟老头没错,但也不是连骨子里都染满了教育敕语(※一八九〇年发布的近代日本教育的最高规范,采敕令形式,内容以忠君爱国主义与儒教道德为主。)的老古板。我天生就排拆信仰崇拜那一套,不管是佛坛还是天皇御真影,我都从来没拜过,对这类话题一点芥蒂也没有,反而是不怎么喜欢谈,所以不管听到什么都不会生气,也不会拿白眼瞪你,放心吧。」
「真是个进步的糟老头呢。」柴说。中禅寺斥责他,「怎么这样对初次见面的长辈说话?没大没小。」
「不打紧,我本来就是个糟老头。不过我不是进步,只是不认真,没学识罢了。趁着年轻多读点书是好事。那么,怎么样?你是中禅寺的亲戚什么的吗?」
「是朋友。」中禅寺说。
「你这个朋友还真是年轻哪。」
「是啊。对了,伊庭先生还记得多多良和沼上吗?在出羽认识的……」
「我才忘不了呢。那个胖胖的和理平头的对吧?」
多多良和沼上是在当地被卷入犯罪的旅人。不管是外表还是个性,都是教人见过一次就忘不了的古怪人物。这么说来,不只是中禅寺,出羽的案子的关系人全都个性十足。
「我是透过他们介绍才认识小柴的。」
「原来是他们的朋友……这样说的话,是怎样?跟那个……怪物吗?还是妖怪?跟那个有关系吗?」
多多良这个人,在侦讯的时候自称职业是妖怪研究家。他的同伴沼上也是同类。我记得写调查报告的时候,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人家说你是妖怪关系者呢。」中禅寺对柴说,戏谵地笑了,「不愧是黑泽副教授底下的学生,真面目完全被看穿了。哎呀,伊庭先生的眼力老当益壮。您说的没错,他这个伤脑筋的家伙最爱谈论怪力乱神了。」
「你身边有不少这类伤脑筋的家伙哪。」
我将摆在柜台前的圆椅子拉过来,就要坐下,但中禅寺制止了我。
「难得稀客造访,别在这种地方站着聊,如果您不介意从这里进来,请进来寒舍坐坐吧。不过内子不在,得请您恕我招待不周了……」
中禅寺说完,吩咐道,「小柴,帮伊庭先生把鞋子提到主屋的玄关。」
我从柜台旁边进去。
果不其然,柜台后面是洗手间。柴刚才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吧。看样子店铺是后来才增建的。
我走过面对庭院的走廊,到处都是书架。
书架里整齐地摆着书。虽然摆得毫无空隙,但或许是因为打理得井井有条,没有密不通风的感觉。
我被带到约十张榻榻米大的客厅。
客厅打扫得十分整洁。
但是这个客厅里也摆满了书架。乍看之下,和待在店里没有什么不同。除了纸门以外的墙面全都是书架。正中央有一个津轻漆(※青森县津轻地方生产的漆器,上以各种颜色的漆之后,再扣以研磨而成。)的大矮桌。还有一个宏伟的壁宠,但是上面并没有装饰挂轴,而是依大小整齐地堆满了书本。
中禅寺拿坐垫劝我坐下后,说了句「我去泡茶。」从邻室离开了。
虽然并不凉爽,却也不闷热。
被这么多书本包围,一般不是会很有压迫感吗?就算不是书,如果东西堆得这么多,也会感觉杂乱无章吧。不过客厅收拾得井然右序,待起来很舒服。
面对庭院的纸门关着,但透进来的光线让人感觉有些凉快。
铃铃。
风铃响了。原来如此,风钤这种东西会让人感觉凉爽。
温度并不会因为声响而改变,虽说是受风吹而响,但又不是风直接吹到人体,光听声音又能怎样?只会铃铃乱响,搅得耳根子不清静——我一直这么认为。
——是因为内心没有余裕吗?
或许是吧。现在也是如此。正因为缺少享受浪费的从容心态,所以纵然时间再多,也只会闲得发慌,我到现在都还没办法去整理花草。
原来我并不是想要整理花草,
而是想要有个可以整理花草的悠闲心境吧,一定是的。
我环顾整个房间。
——这么说来。
由良家的书斋,书本的数量也十分惊人。一样有条不紊、毫无空隙地陈列着。
但是……
——那种压迫感是怎么回事?
我记得当时感觉到被压倒般的重量。
由良邸更广大,天花板也更高,应该有十足的开放感才对。
但是那栋鸟馆……
——是鸟吗?
是因为鸟的标本吗?
书斋里也放了鸟。
书斋里放的是鹤。
有些鹤伸展着羽翼,有些鹤倾斜着头——好几种的鹤,以它们没有意志的玻璃眼珠注视着进入书斋的人……
——没错,
我想起来了。
广大的书斋中央,
有一只格外巨大的鹤。
而且是漆黑的鹤。
有一只漆黑的鹤大大地伸展着双翼,装饰在那里。它的外形毫无疑问是鹤,但是色泽却完全是乌鸦的质感。那个东西除了不祥以外,我找不出别的形容。
——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