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伊右卫门
真有那种鹤吗?虽然那栋馆里确实有着数不清的珍奇鸟类……
正当我想着这些事,檐廊的纸门打开,柴走了进来。是帮我拿鞋子过来吧。「不好意思哪。」我说。「没什么,小事一桩。」他答道。这个人教人搞不懂是礼数周到还是厚脸皮。
「你住哪儿?」
「松山。」
柴自己拉过座垫,放在矮桌旁坐下,这么答道。他一坐下,个头显得更庞大了,是因为他的肩幅很宽吗?
「松山?四国的松山吗?」
「是四国没错。不过我是冈山出生的。」
「哦,好远呢。」
我没有去过比箱根更远的地方。
「我要搭今天的夜行列车回去。今天是千叶的亲戚办法事。说是法事,也只是一群亲戚聚在一起吃吃喝暍。从坐车的时候就开始喝,整整三天暍个没停,肚子里都不晓得灌了几升(※一升约为一·八公升。)酒了。」
「哦……」
真了不起。
年轻真是教人羡慕。但是年轻的珍贵,只有不再年轻以后才能够了解。
「我直到刚才才酒醒呢。来见京极先生,总不好醉醺醺的。」
「很失礼是吗?」
「不,是不晓得会被他说什么。」
柴再次不自然地笑了。不,看起来不自然,似乎只是我多心。这个青年天生就是这副脸孔吧。
「不只是不晓得会被他说什么,要是连我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就伤脑筋了。」
「伤脑筋?」
「今天我带来了京极堂先生会高兴的题材。难得千里迢迢过来,得好好达成目的才行。」
柴说完,从摆在房间角落的布袋里取出好几册老旧的书本,摆到矮桌上。接着还翻出几本感觉用了很久的大学笔记本,在膝盖上摊开。上面贴了很多纸签。我觉得看人家的笔记似乎很失礼,所以装作没看见,但是才一瞥,就瞄到上面黑鸦鸦一片,应该是写满了文字吧。
「是要报告什么吗?」
「我找到一个颇有意思的东西。呃……您叫伊庭先生对吧?伊庭先生知道产女这个鸟吗?」
「鸟……?」
又是鸟。
我回答不知道。
虽然觉得好像听说过,但我现在实在不想回想起什么鸟的名字。我觉得脑中彷佛排满了大一堆的鸟——而且是标本,觉得很不舒服。
柴应道「这样啊」地拿起矮桌上一本古老的线装书,问我,「您知道这个吗?」
上面是一张图,画了一个女人站在树下,抱着疑似婴儿的东西,正在叫住旅人。是江户时代的书吗?
「这本书是从这家京极堂买来的。是鸟居清满(※鸟居清满(一七三五~一七八五),江户中期的浮世绘画师。)在宝历年间(※宝历为江户时代的年号,一七五一年至一七六三年。)写的青本(※青本为草双子(江户的流行插画读物)的一种,由绿色的封面得名,流行于江户中期,题材多为歌舞伎或净瑠璃、历史传记等。)《柳与鞠》(※原文标记为《柳にまり》。)。怎么样呢?」
就算他问怎么样,我也只看到一个女人抱着婴儿。我照实回答。柴有些伤脑筋地说「这样啊」,再翻出一本书给我看。
「这个怎么样?」
那张图里,一棵柳树随风摇曳,底下站着一个表情阴森的女子。不,不是站着。女人的脚并没有画出来。腰部以下晕掉了。而且画面的角落还有一个男人抱住头蹲着。看起来似乎是男子害怕着女子的图。
「这是幽灵的画吧?」
「嗯,是幽灵。可是……」
「哦,这张也是。」
幽灵抱着婴儿。
「是四谷怪谈(※鹤屋南北改编时事而成的歌舞伎戏码,一八二五年初演。大意叙述变心的民谷伊右卫门设计害死妻子阿岩,反遭阿岩的幽灵作祟而死。)吗?我记得有阿岩抱着孩子出现的场面。」
「很遗憾,这并不是四谷怪谈,不过您的意见非常接近答案了。这本书是天明五年(※天明为江户时代的年号,天明五年为一七八一年。)所写,叫做《百鬼夜讲化物语》。」
我问是妖怪的书吗?柴答道算是。
「您不知道吗?这是晚上在路边要人抱婴儿的妖怪……」
「噢,你说产女啊。那我小时候听过。是我在什么东西读到的吗?是要人抱孩子的幽灵吧?生产过世的妇人出来作祟。」
「是的,就是那个。」柴异常高兴地回应我,「产女妖怪第一次出现,是在《今昔物语集》里。卷二十七,(赖光郎等平季武值产女语)。就像您说的,是要人抱孩子的生产死亡女子的妖怪。」
「哦,我是不知道什么物语啦,不过这种故事我听过。唔,是小孩子听的故事吧。可是……你刚才是不是说产女是鸟?」
「是啊,重点就在这里。」柴更高兴了。「其实产女是鸟唷。明明是鸟,却又是女人,而且还是婴儿。」
「婴儿?婴儿是被抱着出现吧?」
「也有一些文献把产女画成婴儿的形象。简而言之,就是流掉的婴灵。恰好一年前,去年夏天,京极堂先生写了封信,告诉我有关这方面的事。因为相当有意思……」
「遭有意思吗?」
是这个人很特别吗?还是年轻人都喜欢这种话题?我不太清楚。
「我喜欢妖怪啊。」柴说。
「中禅寺也是吗?」
我……对中禅寺其实不是很了解。我记得他的打扮很古风,但说的话爱卖弄道理,所以一直以为他这个人不喜欢妖怪幽灵这类非科学的事物。
「他这个人特别爱好妖怪。」柴说,「对了,刚才提到的多多良和沼上两位,还有我就读的大学社会学系的副教授黑泽老师,加上中禅寺先生,他们四个算是妖怪爱好者三巨头——不对,四天王。我还在修行当中。」
这种东西也有修行吗?
「以修行来说,你看起来很乐在其中嘛。这不是什么苦修行吗?」
「修行愈是困难就愈有趣吧?愈辛苦愈快乐。」
「嗯?」
原来有这种似非而是的相反说法啊。愈困难愈有趣,愈辛苦愈快乐——能这么想的话,世上就没有任何讨厌的事了。我深深地佩服起来。
「我从来没有认真念过书哪。我一直觉得做学问很难,所以觉得学士先生很了不起。记东西、变聪明要趁年轻。能够博学多闻是最好不过的。」
到我这样就太慢啦——我说。
「不,伊庭先生,做学问并不是记东西唷,是学习思考的能力。知识渊博的人和学者不一样。虽然学者多半都知识渊博啦。按部就班地去思考不懂的事,验证自己的思考正不正确,这样的过程需要知识。所以会去调查。结果就会变得知识渊博了。」
「哦?那是怎样?这和我们为了巩固证据,踏实地进行访查没什么不同嘛。」
「没什么不同,非常朴素。」
原来做学问和调查案子其实没什么两样吗?
我这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