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物语
「有个男人从背后用手勒住另一个男人的脖子。」
这点小事,验尸公役早查出来了。
「你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吗?」
日道一副茂七要他在白天指出月亮的位置似地有点不知所措。
「那个榻榻米房,飘荡着一股憎恨之气。」日道说道。他的口气比刚才客气,这显示他有些畏缩。
「你知道是什么样的憎恨吗?」
日道益发显得困惑。母亲立即挨近护着他,准备将日道推进轿子。
「没必要管那些事。日道大人只是来祛除邪气而已。」
「不知人心的小鬼,怎么可能知道有什么邪气?」茂七笃定地说。
朝太郎到底怀着什么样的情感杀死清次郎?在三餐不继的农民眼中,又是如何看待江户姑娘阿铃那身华服?因三餐没有着落而来拜托弟弟的哥哥,听到弟弟嘴巴上说没钱可借,却递出怎么看都不像食物的精致点心,让哥哥当土产,朝太郎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情感看着这样的弟弟?
(不是兄弟的话,该有多好。)
一个年仅十岁的小鬼要是明白这种情感,怎么教人受得了?
「走吧。」
在母亲的催促下,日道坐进轿子,一行人肃穆前行。后面的轿夫走了几步之后回头望了茂七一眼。
「头子,」系吉战战兢兢地说道。「您没事吧?我觉得好像也没必要发火。看他那样子,不就只是个孩子吗?」
正因为是孩子,反倒棘手,茂七心想。
「以后你继续注意日道的动静。」
茂七看着渐行渐远的轿子低声说道。
当天晚上,茂七再度前往富冈桥桥畔。今晚摊子出来了。
「前些天你是不是休息了?」
茂七边打招呼边坐在摊子前,老板那如常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怪异的微笑恭恭敬敬打躬。
「让头子白跑一趟了?真对不起。我去学一点东西。」
「学东西?」
「是的。去学做甜点。」
今晚猪助也在一旁卖酒。他虽半打着盹儿,客人一喊仍不忘取出量酒器。老板斜眼看着猪助地说:
「自从这儿卖酒之后,不会喝酒的客人说想要吃些甜点。不过,也没那么巧可以找到卖甜点的挑担小贩。干脆自己来。」
「到哪里学的?」
老板含糊其词地说:「多少有点门路。」
那晚,茂七以正肥美的秋刀鱼当下酒菜,慢条斯理地喝着酒。带了豆皮寿司当消夜,然后喝杯浓茶。
「尝一尝老板的甜点吧。」
老板说正在学着,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端出像羊羹又像果冻的淡绛紫色的东西。
茂七吃了一口,微甜,熟悉的味道在嘴里散开。
「这是……」
「是柿子。我叫它柿羊羹。」
非常好吃。虽然柿子应该生吃比较好吃,但这个也有它的风味。
「羊羹只是取其名,其实做法完全不一样。」
「在家能不能做?我家院子的柿树结果了,正等着它成熟。」
老板皱着眉头笑笑地说:「用那种柿子做甜点太可惜了。这不会马上坏,带一些回去,当做是向上次让头子白跑一赵趟赔不是,给头子娘吃。」
茂七感到很高兴,说了种种关于院子那株柿树的事,老板原本是静静地听着,后来开口说:
「除了花木,院子有果树,真的很有趣。以前,我住的宅……我家,也有一株高大的次郎柿树,附近的孩子常来摘柿子。」
茂七察觉老板其实要说的是「我住的宅邱」而非「我家」。
「有叫次郎柿树的?」
「有。味道比较甜,非常好吃。」
「那有没有太郎柿子?」
「好像没有。」老板想了一下。「如果有,也许比次郎柿子更好吃。」
不,太郎柿子应该是涩柿子,茂七心想。命运注定如此。
明明是兄弟。明明同样是柿树,却有涩柿子与甜柿子之别。
茂七付过帐,拿着柿羊羹和豆皮寿司起身往富冈桥走去时,他发现数步之遥的暗处有人影。他心里有数,一靠近,果然是梶屋的胜藏。
与五月那时一样,披着棉袄的胜藏身边没带半个手下,顶着九月的晚风直立在黑暗中。
茂七正要从他身旁走过,他却视若无睹。茂七停住脚步,看看亮着灯光的摊子,继而看看胜藏那黑漆侧脸,接着开口搭话:
「你也去喝一杯如何?」
胜藏没有回答。
「那摊子的豆皮寿司很好吃,酒也好喝。如果你想索取场地费,希望你做得漂亮一点。要是让那老板觉得待不下去离开了深川,我会受不了。」
胜藏眨巴着橡子般的大眼睛,静静地握紧拳头。
「我说啊,梶屋,你认识那老板吧?你这样瞪着他,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胜藏仍看着前方,宛如岩石。但他那侧脸,突然如不动明王跨出脚步,而且有如不慎踩到小婴儿似地,露出难以言喻的哀伤神色。
「血是肮脏的。」
胜藏冷不防呸地说道。之后,丢下无言以对的茂七,迅速转过身,往笼罩暗夜的街道另一边走去。
茂七对刚刚听到的那句话十分不解。血是肮脏的?
茂七打量着胜藏那离去的背影,以及朦朦胧胧浮现在粉红亮光中的摊贩老板的脸。
(是兄弟?)
这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如突然刮起的暴风吹进茂七的心底。
第五章 冻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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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就刮起足以吹走发髻的冷风。
回向院茂七坐在长火盆前,听着屋外的风声发呆地抽着烟。即使是坐在屋里,似乎也能感受到外面冰冷的空气中,风神乘着大扫帚扫过光秃秃的枝枒,发出沙沙的声响,或从行人的头顶上掠过,冷得让人缩起脖子,再直飞上天。
一进入岁末,天气暖和了近十天,连阳光也是那种会令人想起初春的暖橘色,但是对这种荒唐天气绝不能掉以轻心,日后它一定会加倍奉还。让天气再度变冷的这股寒流,也令不怕冷的茂七难以消受。尽管茂七手上有几件并非急事但必须处理的琐事,可今天别说是出门了,他连一步也不想离开火盆。
相较之下,头子娘可就精神十足了,自中午出门去送缝好的衣服,到现在都快八刻(下午两点)了却还不见回来。虽然她说反正人在外面,回来时顺便买昆布和鱿鱼做松前渍,但也未免太久了。看来,多半又是主顾找她商量元旦穿的衣服,结果一聊便聊得入迷,就像沉甸甸的腌菜石那般一落座便稳稳不动。
早上系吉和权三两人一起过来,却待不到半个时辰(一小时)。他们告诉头子娘,年底一定过来帮忙大扫除,便匆匆忙忙走了。系吉有极乐澡堂的工作要忙,权三则在他住的大杂院帮管理人做事。在岁末的这段时间里,他们仍得四处忙。
两名手下都有其他工作赚取外快,不用完全仰赖茂七,这也是好事。也多亏这样,茂七至今从未说过「我也有必须照顾的手下……」这种窝囊话。所以不论办什么案子,茂七都能凭自己心里的那把秤做公正的评断。此外,对世人来说,茂七是个公正的捕吏,令他们深感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