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阿露很好。」阿德的语气温和了些,但怒气随即卷土重来,气呼呼地说道:「说到这儿,八百富搬走,房子就空在那里。那个叫佐吉的,到底有什么打算?一直空着,说有多危险就有多危险!」
「『那个叫佐吉的』,这么长,亏你不会咬到舌头。」
「那种孩子,我才不认他是管理人呢!不然怎么对得起久兵卫爷呀!」
哎,连「孩子」都出口了。佐吉也真倒霉。
按平四郎的立场,不该插手管铁瓶杂院内的大小事,即使同情佐吉,也无能为力。不过,他就官九郎的事给了佐吉一个忠告。
「官九郎于你,或许是只可爱的乌鸦,但乌鸦毕竟不吉利,讨厌的人也很多,不如送走吧?」
但佐吉却摇头。「多谢大爷为我担心,但都这么大了才送人,也未免太可怜了……」
不送,可怜的就是你了——平四郎在内心暗想。不过,应该不至于马上就出事吧。
然而,他料错了。偏就有人来闹事。
佐吉来到铁瓶杂院后约莫半个月,好几个无赖汉找上木桶匠权吉家,光天化日之下大吵大闹,踢门翻桌,弄得一片狼藉。不为别的,就是来讨债。
接到町办事处来的通报,井筒平四郎连忙赶到铁瓶杂院。人到时,无赖已经走了,权吉的住处前碎碗遍地,水缸翻了,地面湿成一片,阿律坐在那滩水里,拿袖子掩着脸哭。权吉在泥地上缩起身子,抱着头。
「说是十两。」
阿德大马金刀地站在阿律身边,横眉竖目地瞪着权吉,咬牙切齿地对平四郎这么说。
「欠的债吗?」
「就是啊!都是赌钱赌输的。人家手里还有借据哩!我没说错吧,权吉兄?」
权吉一惊,身子缩得更小了。
「人家讨钱讨得凶,之前就被讨过好几次了。十两,这么一大笔钱,怎么生得出来呢!结果这个混帐父亲怎么着?」
阿德指头往权吉一指,高声起来。
「竟然答应人家把女儿卖了,来抵那十两!人家这才找上门来,要把阿律带走。」
这是极有可能的。
「既然这样,他们竟肯放人?」
「那当然,有我在啊!」阿德举起右手持的顶门棍。「遇到这种事,怎么能装聋作哑?我告诉他们,如果一定要带人走,就带权吉兄走好了,钱横竖是他借的。」
但是,权吉就算涂了再厚的白粉,也没办法坐在「冈场所」(注:江户除幕府许可的妓院区「吉原」之外,私娼聚集的花柳巷称为冈场所)的红格子(注:当时妓院的作法,上灯之后,妓女便在名为「张见世」的地方候客。「张见世」多位于店头,以格子相隔,让嫖客可以物色中意的姑娘)后面招客,也没办法「磨抹茶」(注:妓院里会要闲着没事的姑娘将茶叶磨成抹茶,引申为妓女没有客人,无事可做之意)吧!平四郎不由得笑了。
「大爷,有什么好笑?」
「没有啊,我没笑。」平四郎四处张望。「佐吉呢?」
「他才不在呢!一定是吓破胆,躲起来了。」阿德举着棍子猛挥。「要是久兵卫爷就可靠得多了。真是的,没一个管用。」
的确不见佐吉人影。平四郎叹了一口气,心想,反正这种事一个刚上任的管理人也应付不来。
「权吉,你到办事处来一下。」说着,向那个缩成一团父亲呶呶下巴。
「把你进出的那家赌场讲来听听。」
小平次走向前,抓住权吉的手,拉他出来。权吉一脸不情愿,但小平次圆滚滚的手臂其实相当有力。稳稳抓住,硬是把人拖了出来,无视于那滩水,迳自往办事处走。
这会儿,阿德好言安慰阿律,扶她起身。聚在一旁的杂院大伙儿,也连声为她打气,说道有我们在不会有事的。
权吉整个人吓坏了,在办事处里对平四郎有问必答。但平四郎心里着实不痛快,因权吉始终把错怪在别人身上,说他沉迷赌博是某某人约他,又某某人耍老千等。
他也招出了赌场所在的旗本宅邱,但这并没有多大用处,因为他们并不会固定聚在同一处。权吉欠的钱也是从正当的钱庄借来的,无可挑毛病。而找上门来的无赖汉则是洲崎一家名叫「冈崎」妓院的人。据权吉的说法,他答应让阿律在那里做个几年,冈崎已扛下他的债务。冈崎这边则是因为付了钱却迟迟不见阿律来上工,才上门来理论。
这就无法可想了——这是平四郎的感想。
「权吉,你无路可逃啦。」
平四郎苦着一张脸说道。近看台吉的手指,已全然不是工匠长茧粗硬的手,这也令平四郎感到无力。
权吉久久不发一语,这时,小平次带着阿律来了。她已换下湿衣服,洗过脸,但双眼还是有些肿,嘴唇又干又涩。阿德紧跟在她身边,双手搭在她肩上以示安慰。
「阿律,你真命苦。」
让阿律坐下后,平四郎开口道。
「照我问出来的话,我实在帮不上忙,怎么会搞成这副德性啊。」
「大爷,这也太无情了!」阿德挺身而出。「请把那些开赌场人的抓起来。」
「没办法马上抓到。而且,就算逮住那些人,这和权吉借钱、冈崎代垫也是两回事。」
「这么说,要是不设法筹到十两银子……」
阿律恐怕就得到冈场所去了。
「这还有天理吗!」
权吉害怕阿德动手打人,慢慢地往后退。但阿德似乎不想再理权吉,从阿律身后抱住她,红了眼眶。
这时候,脸上又多了一道新泪痕的阿律小声地说:
「我要到冈崎去。」
「阿律!」
「阿德姨,没关系。」
「可是你……」
「之前,爹就求我到冈场所去,可我一直下不了决心……」
「所以才瘦成这样?」
「可是,我今天下定决心了。只要忍耐到期满就好,我不要紧的。总不能不管爹呀!如果我不去,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折磨爹。」
权吉不敢看憔悴消瘦的女儿。阿德大声说道:
「阿律别去!凭什么要你去受这种苦?」
「阿德姨不也是一个人吃了很多苦吗。」
「我吃的苦可不是别人硬推给我的!」阿德举起粗壮的手臂,往权吉一指。「我吃的苦,没有半点是为了像你爹这种卖女儿来玩乐、还不当一回事的人!」
阿律哭出来,流下大滴大滴的眼泪。「可是,这样爹太可怜了。」
这时,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阿律姑娘说的没错,就让她去吧。」
在场的人一起回头。佐吉就站在那里,依旧是一身深色的工匠打扮,怀里挟着一个包袱,上面有「胜元」的名号。
「抱歉,老板召见,我到明石町去了一趟。」说着,佐吉向平四郎颔首。「事情我大致在外面听到了。」
「这时候你还来做什么?」阿德对他不客气:「你这种人根本半点用都没有,给我出去!」
「阿德。」平四郎厉声说。
但是,佐吉并没有畏缩的样子,眼睛看着阿律。
「你哭,是因为想到将来要去的地方吗?」他问道。「这样不好喔。要哭,最好等真的吃了苦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