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茂七的手下不下于十人,总不可能全部住这里。但光是有这么多人进出,便够热闹了。
店里应该很忙,政五郎的老婆却特地端茶水点心过来打招呼,八面玲珑地应酬,好一会儿才离开。政五郎苦着脸说老婆话多让他头痛,平四郎倒是真心羡慕,称赞她是个好女人。
「话说回来,大爷,真是难得。小的知道您向来不喜与我们有所接触,这回是为了什么事呢?」
政五郎切入正题。平四郎嗯的沉吟了声。「有件事想请教大头子。」
「真是不巧。头子上个月便到箱根汤疗去了,因为头子的脚力已经大不如前了。」
「我能不能帮上忙呢?」政五郎客气地问道。平四郎心下暗忖。
茂七所信任的人,奉行所里亦无人反对。他的风评平四郎向来有所耳闻,都说他像金座(注:为江户幕府铸造、发行金币的机构)的大秤一样规矩。既然是那位大头子培育的后继者,同等视之应该无妨吧。他决定开诚布公。
「我在想,佐贺町的仁平与筑地的凑屋总右卫门之间,是不是从以前就有什么过节,你知道吗?」
哦——政五郎发出心领神会的声音,碰地捶了一下手。
「大爷,您要知道这类过往,有个最恰当的好帮手。」
「现在就在这里?」
「是的。」政五郎灵活站起,拉开唐纸门,向里头喊道:「喂——大额头,你来一下。」
「大额头?」
政五郎回原位正坐笑道:
「您请看吧。」
不一会儿便传来啪跶啪跶的脚步声。听见有人道扰之后,唐纸门滑开。一瞧,果真有个大额头在那里。
那是个年约十二岁左右,脸庞光滑可爱的男孩。五官面貌与身形均如伶人般端正秀美。
只不过,额头很宽,异样地宽。
「他就是大额头。」
在政五郎示意下,少年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还请大爷多关照。」
这情况大出意料之外,平四郎张着口愣住了。
「双亲取的名字是三太郎。」政五郎说道。
「因为我是老三。」少年接着说道。
「但大额头好叫得多。」
「是。」少年笑着点头。
「那么,这位大额头老弟要做什么?」平四郎问道。
「就算我们大头子再健朗,终究不是神仙,总有寿终正寝的一刻。所以在那之前,趁脑筋还清楚,把该让后人知道的事故缘由、人名、发生过的案件等,全要他记住。」
「是。」少年再次点头。「因为我记性好。」
「大额头,大爷在问,大头子有没有提过佐贺町的仁平和筑地的凑屋老爷间的牵扯?」
大额头三太郎双眼兜在一起,想了会儿。接着,脸色忽地一亮。
「是,有的。」
「有吗?」平四郎倾身向前。
「是,牵扯得可多了。」
于是,大额头开始讲述。
4
事情要追溯至三十年前。
凑屋总右卫门这个人,发迹致富前的人生不甚为人知,这一点平四郎也知道。话虽如此,他毕竟是个人,总无法一笔抹消。从他本人提起的,或过往相识的人说到的,尽管只是片鳞半爪,却也能窥知一二。
既然已经提到了,不妨顺带一提,他并非向来就叫做总右卫门。年轻时似乎每换地方便改名字。这在那些痴心妄想着有朝一日在哪里发笔横财的流动佣工当中并不稀奇。只不过,这些人里头,真的像总右卫门这样发了横财的人就很稀奇了。实则有关他曾被流放孤岛的传闻,或说他是个忘恩负义的佣工,杀光主人满门、卷产而逃的传闻,每隔一段时间便被拿出来流传一番的原因或许在此。
这总右卫门承认他年轻时用过一个名字,叫总一郎。将总字改为宗字便是他长男的名字,可见这传闻不假。而大额头三太郎所描述的,便是凑屋二十五六岁、叫做总一郎时的事。
「那时凑屋总一郎是在本乡三丁目一家叫万屋的铺子当佣工。」
大额头舌头虽有些不够灵巧,说起话来却有种讨人喜欢的音调。
「当时的老板是第二代。万屋原本是卖纸的盘商,到了这第二代老板,店里有一半便卖起了茶叶。同样都怕湿气,多个茶叶也无妨吧。第二代很会做买卖,茶叶生意很快就兴旺起来,万屋人手不够,于是新用了一批佣工,凑屋总一郎便是其中之一。由于急着找人帮忙,请人也不讲究保证人、介绍信等规矩,而总一郎似乎也不是头一次在铺子里干活,年纪虽轻,做起事来倒是驾轻就熟。而且工作学得快、算盘打得好,为人处事圆滑周到。第二代老板相当赏识总一郎,认为捡到了宝。从才进万屋半年便升他为伙计,让他紧跟在自上一代便在万屋的大掌柜身边做事,便可想见老板对他有多满意。」
平四郎点头嗯嗯附和,一副在书场听说书先生讲战记的模样。碰巧政五郎的老婆又来添热茶,越发觉得自己像个听书客。
「不久,万屋的茶叶生意做得有声有色,赚的钱多过上一代起家的纸类。这么一来,负责纸那边多是在万屋土生土长的佣工,与茶这边初来乍到的佣工们,便无可避免地形成对立之势。虽然如此,双方的掌柜都是吃过苦、历练过的,自然不会为这等无聊小事吵上台面。遇到这种情况,在暗地里较劲的,总是那些年轻人。」
这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这大额头说话时语调像唱歌般高低起伏,且本人也随着话声上下晃动,连听他说话的平四郎,忍不住也想跟着动起来。
看着政五郎,或许早就习惯了,只见他双手交抱在胸前,端坐着不动如山,相当有架势。
「发生这种人多相争的事情时,双方必定会出现一个领头的人物。」大额头三太郎抑扬顿挫地继续说道。「可想而知,茶方面带头的是总一郎。他是个聪明的年轻人,而且深受第二代老板赏识,算是众望所归。相对的,纸这方带头的则是长总一郎两岁、自小吃万屋饭长大的,名叫仁平的伙计。」
「喂喂,慢着。」平四郎吃了一惊,打断大额头。「这仁平就是那个冈引仁平?」
大额头三太郎正换气要继续说唱,便这么停下来了。政五郎代为答道:
「是的。但是大爷,麻烦您忍着点,先听完再说。」
「最好别附和是吗?」
「是的,真是过意不去,但还请大爷帮这个忙。」
政五郎先行个礼,再向三太郎点头。大额头调整气息,顺溜地又开始说唱起来。
「话说,这总一郎与仁平,倒是两个相像的年轻人,头脑灵光又是做生意的好手,双方才能不分轩轾,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然而,仁平有一点比不上总一郎,那就是人缘。不分男女都很喜欢总一郎,毕竟是因为他较聪明吧。换句话说,他善于展现他的贤能。即便如此受主人赏识,他仍不骄傲、不怠慢,率先奋不顾身地工作,也可说是他做人懂得体谅。他明白光有脑袋是无用的,红花还须绿叶扶持,脚不动便前进不了,手不做便没饭吃。」
这不单是凑屋总右卫门,凡是位居人上、能支使人者均是如此。平四郎也深知这个道理。正因如此,他更想避免这种麻烦事,只用上头不容分说指派的小平次一人,不求表现,懒散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