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当然,我们是公役大爷的手下,一举一动都须遵从大爷的号令。只是,若犯了法的人可怜,或是有什么不得已的情由才以身试法,那么我们会禀报大爷,请求从轻发落。因为有些时候,町里的一些芝麻小事,我们比大爷来得清楚。」
「是啊,你说的对。」
回想起来,令铁瓶杂院前管理人久兵卫出走的那件事,便是如此。妹妹——疑似——对兄长下手,这种事并非出于憎恨,背后的情由令人同情。当然杀人的确不该,但不能逼得杀人者再去犯下另一桩凶杀案,这一点连平四郎这半调子的公役也懂。
「仁平却不明白这一点。」政五郎深深叹气,语气仿佛在提一个不长进的自己人。「不,即使心里明白,对那些因事迹败露而处于劣势的人,他就是无法给予一点温情。」
「这就是他欺负弱者的缘由吗?」
「是的。再没有一个冈引,像仁平对罪犯这般不留情了。我忽然想到,以前我曾经对我们大头子提过,这人似乎以发现罪犯、加以逮捕为乐。大头子听了只说很遗憾,世上就是有这种人,便没再应了。」
仁平一心认为,自己年轻时遭同伴联手欺骗,被迫离开店家,人生也才因此走上歧途。当年被捉弄、取笑之事,是否仍历历在目?所以把气出在无法公然反抗自己的软弱罪犯身上,既嚣张跋扈又冷酷无情?
「也许是想借由欺凌罪犯,证明自己比所有人伟大,头脑比任何人聪明。」
平四郎内心想着,不由得脱口而出。「头脑聪明有什么好处?」
「啊?」政五郎偏着头不解。
「说起来,头脑聪明和让别人以为他头脑聪明,是两回事吧?」
「哦,的确是。」政五郎拍了一下膝头。
「无论头脑有多聪明,要是别人不知道,就不会说他聪明了。反过来,其实头脑驽钝,只要能让别人以为他头脑聪明,就是聪明了……啊,不过要让驽钝的头脑显得聪明,还是得聪明才做得到。」
「用不着聪明,只要够奸巧就可以。」政五郎一本正经地回道。
「大爷说得很对。」
「别说笑了,我这人嘴里长不出象牙的。」平四郎吊儿郎当地笑了。「被你这么像样的冈引一褒,浑身都不自在。不过……」
他收起笑容。
「我知道仁平是什么样的人了,倒是挺难缠的。不过,他对凑屋足以构成威胁吗?」
政五郎如刚吹熄的油灯般沉下脸色。「仁平忘不了过往的怨仇,多年来一直追查让他在万屋栽跟斗的那些人的消息。要是有人运气不好,让他有了可乘之机,便立刻出手毁了那人。」
平常人即使脚踏实地过日子,一辈子也免不了出点小错,好比借钱却还不起、沉迷于女色误入歧途、一时冲动因细故打架伤了人、一时大意害人受了伤等。只要被仁平逮到机会,便将小事化大,将他们以罪犯身分逮捕。
「在万屋跟着总一郎设计仁平的中心人物共有四人。其中三人,有的成为独当一面的商人离开万屋,凭一己之力开了小店铺;也有的去其他地方工作。剩下的一人,被万屋第二代老板看上招为女婿。但是,如今这四人下场都很凄惨:有人死在牢里;有人财产散尽,落魄到住在破杂院里;有人死了孩子,也有人跑了老婆。万屋本身自女婿那一代便没落,现在连个形影都没有了。」
平四郎睁大了眼睛。「这全都是仁平造的孽?」
政五郎不慌不忙地订正:「不,是仁平立的功。」
「这实在是……」
「我们大头子的地盘是在本所深川,之所以会知道仁平的这些作为,其实也是因被他整得生不如死的第四人,也就是万屋的女婿的缘故。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当时大头子住在相生町,这才得以明白事情的底蕴。大头子想尽办法别让事情闹大,但偏偏是喝酒打架伤人,实在压不下来。大头子直说可怜,懊恼了许久。」
眼前似乎可以看到茂七懊丧至极的面孔。
「眼下,对仁平来说,就只剩下带头的总一郎——凑屋总右卫门一个了。」
「总右卫门本人知道这件事吗?」
「应该知道吧。以前伙伴的消息应该会传进他耳里。他那个人向来行事谨慎,一般是找不到破绽的。」
平四郎感到一阵凉意,不由得将手揣入怀里。「谢谢你,让我知道了这许多消息,很值得参考。对了,之前相生町那第四人叫什么名字?还有没有人知道他当时那个案子?」
政五郎朝大额头三太郎看。大额头又把两眼往中间一挤,嘴里叽哩咕噜飞快地念念有词。看样子,是在「找寻」他记得的事情。
「哦?」平四郎大感惊异。「原来这大额头老弟不是把事情记住,而是把听到的话,原原本本依次背下来了?」
「是的。」政五郎颔首。
「请您稍加忍耐,就快找到第四人的案子了。」
不久,三太郎止住了嘴里的叽哩咕噜,双眼回到原位,发出可爱的声音。
「那人名叫清助,在相生町卖烟草。由于吵架打伤了人,被判流放孤岛,两年后死在八丈岛。亲人共有妻与子两人,在清助获罪之后便离开了杂院,不知去向。声称遭清助打成重伤的人,不久也搬了家,没了消息。据说其实是因为伤根本不重,但在仁平头子的教唆下说了谎,在杂院里待不下去。」
「那就没办法了。」平四郎叹了一口气。「不过,就算现在找到那个人,也莫可奈何吧。」
「的确。」
「可以再请教一件事吗?仁平是在谁的手下工作?」
这是在问使唤他的是哪一位同心。然而没想到,政五郎却摇头。
「不知道吗?」
「不是的,是没有这么一位大爷。」
「没有同心只有冈引?」
「这个嘛,名目上应该算是听命于某一位吧。但仁平总是独来独往,并没有忠心跟随哪一位特定的大爷。要是他盯上了什么蛛丝马迹,认为可以立功,便去找可能会买帐的大爷——他向来都以这种办法行事。当然,并不是哪一位大爷都行,应该有几位相熟的吧。」
这人当真奇怪。只不过依刚才听到的话来推测,平四郎认为倒也不足为奇。仁平不当任何人的手下,永远自己作主。
回程路上,平四郎心想着凑屋总右卫门不会时常作恶梦睡不安枕吗?走路时不由得微微缩起脖子。
「要是我,有了仁平这种怨念深重的仇人,恐怕一个月都撑不过去。」
凑屋总右卫门果真是个大人物,平四郎由衷感到佩服。
几天之后。
一起床,平四郎感觉腰好得差不多了。弯着扭着也一点都不痛,心里也不再担心会再闪到腰。或许因为如此,觉得头脑极为清醒,想趁今天好好和佐吉正面谈谈。
佐吉的出身及母亲出走的内情,前几天才打听到想找凑屋麻烦的仁平的消息——要在心中独自盘算这些,还得假作不知情地与佐吉周旋,平四郎可没这么能干。这一点他本人最清楚。把话说开吧,把话说开。
带着小平次来到铁瓶杂院,先到阿德那里去瞧瞧。令人惊讶的是铺子开着。往里头一探,站在炉灶和卤锅前的,竟是久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