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然而,仁平却不懂得这个道理。」三太郎的话声忽地沉重起来。「这种错误,头脑好却不懂事的人经常会犯。仁平根本瞧不起手下的佣工。在他眼里,不仅店里的人,全天下的人看东西都没有他来得透澈;在他心里自己最了不起,因此他对任何人都毫不客气。再者,头脑好但人缘差的人,常专挑对方最不爱听的话来明讽暗损,得理不饶人,故实际上人人皆对他极为厌恶、畏惧。他之所以成为纸方佣工的首脑,原因之一虽是他的能力强,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众人怕了他,敢怒而不敢言。」
在此种状况下,茶与纸双方的对立也由最初的如野狗乱吠,逐渐走了样。
「纷争不断,使双方关系越演越烈,但在这你来我往之中,认识对方将领的机会也多了。换句话说,慢慢地纸方的佣工也开始渐渐折服于总一郎的商才与人品。」
万屋老板将此视为一举弭平纷争的良机。
「第二代老板竟将纸与茶的领头对调,让总一郎到纸这边,而仁平到茶那边。而这个主意确实奏效了。」
对调不到两个月,纸方原本坚决反对总一郎的佣工,也完全为他所收服,纷争化于无形。若事情就此解决,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但事情毕竟无法尽如人意。
「其他的火种都灭了,却还有一个麻烦没有解决。」
那便是如今被降格为讨厌鬼的仁平。
「讨人厌的人之所以会再三做出惹人嫌的事,其实都是因寂寞作祟。但是,原本该是很聪明的仁平,在这一点上脑筋就是转不过来。一开口就讨人厌,一出手更是惹人嫌。而总一郎此时最该做的,是挺身而出安抚一干佣工对仁平的厌恶;且他是个聪明人,理应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但他却置之不理。毕竟当时年轻气盛,心里对仁平有所不满,想作弄作弄他吧。」
这不难理解。站在众人顶端,底下的人全都站在自己这边,想欺负一下看不顺眼的人,也是人之常情。
「事情原本就不是发生在佣工有五十、一百人的大铺子里,因此与其分成两派明争暗斗,不如众人齐心讨厌一人,整个形势便会安定得多。对仁平而言,身在万屋便如坐针毡。然而,仁平也不肯服输,一有机会便设法反击。但这又会激怒其他佣工,结下梁子——」
有一次,总一郎等人想到一个好主意,利用仁平素来自认聪明,反咬他一口。若能让他狠狠栽个筋斗,就算仁平再狠再霸道,也会因丢不起这个脸而自行离去吧。
「万屋的钱财出入,由第二代老板与大掌柜两人包办。总一郎虽深受老板信赖,也有一本总帐是他不得过目的。」
事到如今,仁平也赌起气来,硬是想比总一郎先爬到得以看那本总帐的位置。只不过,连大掌柜也偏爱总一郎,因此这终究是无法成真的妄想。但越是无法成真,越是嘴硬要做到,这正是仁平——不,正是人的愚蠢之处。
「总一郎等人准备了一本空白的总帐本,里头什么都没写,只把封皮封底弄脏、沾上些手垢,做得像一本用旧了的帐册,假装这是店里的「秘密总帐」——连大掌柜都不知,只有老板才晓得的重要帐册。而总一郎悄悄弄到手,暗中调查,像要设法刺探店里的内情和买卖的状况。」
一心憎恨总一郎的仁平简单地上钩了。一干人联手作弄一个人,虽有些缺德,但也是件有趣的事。佣工们共同演起戏,可怜的仁平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
「总一郎等人边小心不让仁平得到那本空白的总帐册,却又巧妙地让他知道他们将帐册藏在哪里。仁平一确认总帐册的所在,便兴冲冲地向第二代老板告密——」
有人告密,老板总不能不管。老板押着莫名其妙的总一郎等人,搜出那本总帐。
「翻开来,却是一本白纸。」
这也是当然,因为本来就是空白的。
「仁平当场脸都绿了,拼命解释。表示这太奇怪了,总一郎他们是那样鬼鬼祟祟,自己的怀疑并非无中生有。这说的也有道理,但总一郎是个聪明人,早为此备好答案。他事前便在这空白帐册的好几处上写了些字,并解释道他正在教家里的佣工们写字,只是不想搞得人尽皆知,好像自己多了不起,便暗中进行。」
平四郎唔了一声。
「万屋的第二代老板相信了总一郎的说辞。仁平只挨了顿骂,但不到十天,如同总一郎等人所料,他悄悄离开了万屋。被当做众人的笑柄,在店里难挨是当然的。可怜归可怜,但有一半是他自作自受。」
而总一郎更高明的,是在半年后也离开了万屋。
「说实话,其实是在万屋里该学的都已学会,是换到更大的商家的时候了。然而,他以这手法让仁平吃了鳖,当时众人虽都笑得直打跌,但没有一个是坏到骨子里的恶人,事后气氛便渐渐有些走调,总一郎的人望多少也受了些影响,于是认为这里非久居之地。真是聪明。」
「是很聪明,但我不喜欢。」平四郎心想。他把心里的想法直截地说出,政五郎呵呵笑了。
「一点也没错,我也比较喜欢为人处世没那么圆滑周到的人。」
「不过,被像我这种没好处也无碍的人喜欢或厌恶,对那些长袖善舞的人来说都一样。」
「您这是什么话。」政五郎似乎很高兴。
「事情我明白了。」平四郎对大额头笑道。「不过,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也无关乎人的生死,不过就是场有些过了头的恶作剧。这么多年来还怀恨在心,这仁平也太会记恨了,真吓人。」
政五郎福泰的一张脸,陡然间暗了下来。
「大爷说的没错。若是一般人发生了这种事,稍微受了点挫折,应该会反省自己并引以为戒,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不巧的是,仁平并非这种气性的人。离开万屋之后,不但满肚子怨气,生活也跟着荒唐起来,接着便是一连串的不顺遂。本人暗自死心眼地认为,这都是因为出了那种事被赶出万屋之故,要是没有万屋,自己的人生也不至于如此。」
平四郎唔了声。「仁平会当上冈引,也就是那个,自己曾经也身为罪犯——这种常见的情形吗?」
「是的。」政五郎将原本已稍稍放松的背脊挺得笔直,低声说道:「大爷不喜欢与我们这种人打交道,大头子早已提过。因此,仁平成为冈引的前因后果及之后他做了些什么,这一套长篇大论的赘述,我就不拿来烦大爷了。只不过,仁平为上头做事以来,许多作为是相当令人不以为然的。」
「什么样的作为?收取贿赂或是……」
政五郎摇摇头。「要件件细说便没完没了。简单一句话,就是欺负弱者。」
平四郎皱起眉头,总觉得本应治好的腰又痛了起来。
「我们的工作是帮忙奉行所的大爷,本身没有任何权限。惩治罪人并非我们的本分——不仅如此,正如大爷才说的,我们这些人里头,也有不少是犯过律法者。找到做了坏事的人,说起来,就像见着同乡一样。」
听着政五郎语重心长的讲述,平四郎不禁想到他本身不知有着什么样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