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然而,细君却有异议。绕了这么大一圈,才又回到她往昔是个美人的话题上。
细君二姐的第五个孩子名叫弓之助,是个今年十二岁的男孩。
取个伶人似的名字是有来由的。母亲做了梦——竟梦到如那须与一(注:日本著名的武将,名弓箭手)般的强弓手,咻地向着朝阳放箭,以为那箭会被日头吞噬,却见灿烂金光包覆着箭落下,落在那白雾氤氲、长满香蒲穗的川边。梦中的母亲追着那箭,拨开香蒲花穗一瞧,那里竟有个襁褓中的婴儿。多么可爱的孩子啊——才抱起来母亲便醒了。接着就开始产痛,生下来的即是这个孩子。
这个带着美妙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佳话诞生的孩子,实在是漂亮得不像话。
而平四郎的细君,便是想要这孩子当养子。二姐那方面也没有异议。
如前所述,平四郎认为谁来当养子都无妨。细君的心情他不是不了解,比起那些话里带刺,说什么嫁来三年膝下空空就该求去,老是欺负自己的井筒家人,当然较想从自己娘家里找。细君那边也有八丁堀的血统,要继承同心家也没有妨碍,所以他全然没有反对的意思。
只是,细君执着于这弓之助的理由倒是有些特别。
「因为那孩子实在漂亮得像个人偶呀。」她忧心忡忡地说。「这样的孩子,真的一不小心就容易走偏,尤其男孩子更是危险。与其随便地把他摆在市场上,不如让他做奉行所公役这种规矩的工作,好好在八丁堀扎根,将来才会幸福。」
接着再加了句「姐姐也是这么想的」。平日温驯的细君这时却莫名坚持,倒让平四郎很感兴趣。
「原来如此,男孩子长得太漂亮,的确是桃花劫难逃。你说的话我也不是不懂。」
只不过,公役端视各人的处事良心,有时候是相当有甜头的。此时若又是个颠倒众生的美男子,岂不是更容易步入歧途?
「所以我才说,你和我两个人好好地把他教养成材。」
「我可没这本事。」
「但你也没做坏事呀。」
细君向来足不出八丁堀,却对小官小吏的好坏了若指掌。听她笃定地说「你没做过坏事」,平四郎的耳朵不禁痒了起来。
「在河合屋里栽培成商人才是上策吧?」
细君猛摇头。
「那个人不行的。」
一句话便否决了二姐夫。
「他不是个老实的商人吗?」
「好色贪花。」
平四郎下巴差点掉下来。他全然不知自己连襟的河合屋老板有这种毛病。
「世间的评价根本不足为信。既然姐姐这样说,自然没有比这更真确的吧?」
细君一脸的义愤填膺。
「待在那种素行不良的父亲身边,弓之助不会有出息的。要是将来学会到汤岛那一带的象姑馆出入,一辈子就完了。」
这回平四郎的下巴真要掉下来了。他万万没想到会从细君嘴里听到象姑什么的这种字眼。
「就算不这样,姿容出众也对做人没有帮助。」细君切切细诉。「我和姐姐们都深知这一点,才担心弓之助的将来。其他孩子都不像姐姐们,皆相貌普通,我们都很放心。可是,弓之助那张脸实在不寻常。」
这几乎形同诋毁了。
平四郎再次端详结褵多年的妻子。即便至今,那张容颜依然有着略显旧的女儿节人偶风情。
外貌出众的人,总是引以为傲,不可能会厌恶自己的容貌或为之悲伤,更何况是认定对自己没有帮助,平四郎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想过。妻子想必曾因那张脸占过便宜,但不可能蒙受过什么损失,至少就平四郎所知是如此。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细君先发制人。
「姐姐们和我,年轻时候都曾被称为八丁堀美人,真是羞人。」
平四郎搔搔下巴。「娶了八丁堀美人当老婆,我倒是很骄傲。」
细君别有深意地一笑。「就是这点。」
平四郎感到有些寒意。「哪一点?」
「我还不怎么认识你就嫁过来了。当然,我知道井筒家,也知道有你这个人,毕竟住在同一个圈子里。可是,我一点都不了解你的为人就嫁过来了。你也一样吧?那时候应该完全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脾性。」
平四郎唔了一声,的确是如此。但是,武家的嫁娶,无论何处皆如此,只凭门当户对与年纪来决定。
「即使如此,你娶了我还是觉得骄傲。这全是因为我长得漂亮,对吧?」
细君嘟起嘴巴,以细细的双眼盯着平四郎看,一副受尽委屈的摸样。
「嗯,对啊。」
「你不是为了我气质好才骄傲,」细君叹了一口气,「不是为了我把家管得好才骄傲,不是为了我性情好才骄傲。」
「可是这……」
「就算这样,当时我也感到很骄傲。」细君恨恨地说。「我也感觉得出你因为娶了我而感到骄傲,所以我也很自傲,得意得不得了。」
「你吗?」
「是的。丈夫以我为傲,所以我也很骄傲。但只不过就是长得好一点而已,你又不是真的认为我是个好妻子。只不过是长得好了一点才让丈夫引以为傲而已。」
平四郎脱口而出:「可是,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所以才说不好。」细君正色说道。「没用半点心,没学会半点本事,光因为长得漂亮就被人家捧上天,这怎么成?更何况从反面来看,我和姐姐们作为人家的女儿、妻子,即使再怎么用心付出,也得不到相应的回报。身旁的人每个都只看到我们的外表,不肯正视我们的内在。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相公,这怎教人不气闷、不心烦。心里不免会冒出不该有的念头,想着干脆就仗着外表出色,轻松随性地过日子算了。」
平四郎想着「不见得吧」。但要反驳太麻烦,便没作声。
「连姑娘家都这样了,男孩子就更不用说了。」
「噢。」平四郎认输了。
「为了让弓之助将来能长成一个正经人,绝不能让他留在市街上。相公,请把那孩子接到井筒家来吧。我和姐姐都求你——」
谈完这段话的隔天。
梅雨总算放晴了。天亮得早,阳光也强。平四郎在刺眼的阳光下眯起眼睛,在尘埃遍布的路上往铁瓶杂院走去。口渴得不得了,便在肚子里盘算,要绕到佐吉那里要杯茶喝。沿着小名木川晃过去,才过桥,便听到头顶上传来疑似官九郎的嘎嘎鸦啼。一抬头,只见町大门后、防火了望台上的警钟映着阳光闪闪发亮。夏天到了。
随着潮湿的梅雨过去,卤菜铺的阿德也已恢复精神,生意也同先前一般兴旺。只是仍老是一脸客气,说着真是给大爷添麻烦了。这反而使得平四郎也跟着客气起来,不好再像以往那样大剌剌地往她店里去,让他扼腕不已。
即使如此,阿德应该不寂寞,因为店里有久米在,两人一起做生意。
一下了床系起围裙,阿德便把久米叫到身边,单刀直入地这么说了:
「这次着实受到你不少照顾。」
其实,要不是久米耐着性子听阿德满口「没有用的东西、妓女」的乱骂,还半点也不嫌弃地照顾她,阿德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