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详细经过我不知道。」说着她摇摇头。「只知道葵姐姐和我娘处得不好,最后我娘把她赶出去了——」
「哦,这是谁说的?」
「我爹。不过,我不是听他直接说的。有时提到以前的事会讲上几句,把听到的话凑起来,就变成这样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凑屋总右卫门即使只是在自己家里话当年,仍为葵说好话。尽管葵实为跟凑屋的年轻伙计私奔。
——不,不对。
平四郎心里暗自怀疑。
葵真的和伙计私奔了吗?想到这里,平四郎开始觉得要照单全收地接受这件事,有些不对劲。
若私奔属实——而且听说还偷了钱——即便总右卫门私心再怎么维护葵,在提起往事时还会包庇她的所作所为吗?顶多是承认她实是卷款私奔,但认为葵之所以会做出这种事,凑屋这方也有错——不,平四郎认为这才合常理。自己主动私奔,与被合不来的婶婶赶走,两种说法何止天差地远。
而这私奔的说法,目前只有佐吉一人提过。「黑豆」的调查中,并没有出现这样的情节。
对,佐吉深信自己的母亲是这么一个淫荡无耻、忘恩负义之人。他的口吻里没有丝毫虚假。然而,事情发生当时,他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他的这个信念,并非来自本身脑海里的记忆,而是建立于当时身边大人告诉他的话语上,这么想才合理。
葵并没有和男人私奔。
然而,基于某种原因,必须向佐吉如此说明。
葵之所以将佐吉留在凑屋独自离开,「葵与总右卫门的老婆阿藤关系恶劣」的说法才是事实吧?正因如此,凑屋夫妇至今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即使是片言断语,仍足以令女儿美铃察觉其中的内情。
——事情越理越乱了。
平四郎双手在胸前交抱。
这时,美铃说话了,她声音笃定,却像个闹脾气的孩子般噘着嘴。「我最讨厌我爹和我娘了。」
平四郎将自己从脑中的混乱抽离,回过神来。「咦?小姐,你说什么?」
「我最讨厌我爹娘。」美铃重复一次,狠狠地瞪着半空。
「我爹当我是个能拿去送礼讨好别人的人偶;我娘则因为我长得像葵姐姐而憎恨我。」
平四郎大吃一惊,差点就要跌倒。
「你长得很像葵?」
美铃点头。「爹这么说,久兵卫也这么说。」
「久兵卫是之前在这里当管理人的那位?」
「嗯,对呀。」
久兵卫过去在「胜元」工作,当管理人之后,想必也经常出入凑屋吧。他若曾见过美铃也不足为奇。只不过,美铃竟长得像葵——
美铃不理会脑筋越发混乱的平四郎,以明快的口吻继续道:
「亲生父母和女儿彼此厌恶,实在是很悲哀的一件事,不过我家就是这样。爹和娘的关系也早就冷却到如冰窖一般。我再也不想待在凑屋了。」
「可是小姐,你不是不久就要出嫁了吗?」平四郎回想起来。「我听佐吉说的,好像要嫁到西国哪个很大的大名家……」
美铃用力按住鼻尖,做出美少女不该有的皱鼻子鬼脸。
「那是爹决定的,我才不想嫁呢。」
「可是……」
「娘也一样,只管说她自己的,说什么全都是为你好,一天到晚只会骂我,却一点都不肯让我做点喜欢的事,也不理会我的心情,真是可恨。」
美铃的眸色凝重起来。
「所以我就想,要让他们两个知道我的厉害。大爷,所以我才来找佐吉,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看了之后呢?」平四郎明知故问。
美铃也察觉平四郎是刻意这么问,露出好一会儿没见到的笑容,脸上出现了深深的酒窝。
「看了之后要是中意,我就嫁到这里来,请佐吉娶我当老婆。」
6
结果,美铃在铁瓶杂院的佐吉家里度过了初夏漫长的午后。即使如此,她回家时仍一脸不舍,几乎是被小平次推着走的。
之前小平次到凑屋交代小姐擅自行动的借口,据他所说,小姐甩开陪同的侍女而不见人影,今天不是第一次,凑屋也不见慌张的模样。出来应对的掌柜——是个看来约莫四十来岁,态度庄重、仪表出众的人——小姐的淘气实在令人好生烦恼。叹着气问着「又去看戏了吗?还是又去买东西了?」却也没有紧抓着小平次、要他立即带路去找小姐的态度。不仅如此,甚至还说「哎,也只有现在能随意在町里到处玩了,不想管她太严」之类的话。小平次装傻,问起那是为什么,这位一表人材的掌柜抚胸答道,小姐已经谈成一桩极好的婚事了。
若亲事还没有个定论,不可能特地对小平次这样的外人提起。换句话说,即使美铃本人再怎么不愿,她嫁到大名家的事,几乎已经是拍板定案了。
从自己身边的琐事到习艺、对戏剧及伶人的好恶、吃食——美铃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平四郎细听她的话,度过了愉快的半日时光。因此午后便无法到其他地方巡视,但反正也不是每天都干劲十足地到处去看,也就无所谓了。即使如此,见美铃还是担心因陪她说话而在铁瓶杂院打混的自己,平四郎便如此劝道——如果是我去巡视,刚好在场便能阻止的争吵,即使我不在也有人会出来收场;若是当场谁都压不下来,吵闹到最后成了大骚动,那一开始即使我在场也一样压不下来,所以我在不在都一样。一听这话,美铃呵呵笑出声,大乐赞道「井筒大爷真是个有趣的公差大人」。
「今天下定决心来真是来对了。我早从我爹的话里,听出井筒大爷一直很照顾佐吉。能够见到大爷真是太好了。」
临走之际,美铃摘下近视眼镜,水汪汪的眼睛凝望着佐吉,说了这几句话:
「我还会再来,因为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佐吉了。」竟连这种话都说了。
她一走,佐吉那简朴的家里突然冷清起来。那感觉就像一只鸣声悦耳、羽翼鲜丽的南国之鸟飞走了。
「那你呢,怎么办?」
平四郎问佐吉。当美铃还在屋内时,佐吉一脸彷徨失所地到处晃来晃去,而现在她走了,仍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什么怎么办?」
「要娶那姑娘吗?」
「大爷。」佐吉的眼神几乎像是怨恨。「不要取笑我。」
「可是,那姑娘真有那个意思啊。她好像很中意你。」
「小姐的亲事都已经定了。」
「就是因为不喜欢那门亲事,才想和你私奔吧。我倒觉得这主意不错,她是个好姑娘喔。」
「大爷一遇上不干己的事,便信口开河,连这种缘木求鱼的事都说得出来。」
「那当然,每个公役都是这样的。」
平四郎大言不惭地说道。佐吉望着平四郎一会儿,望着望着,就好像堆叠的东西崩倒似的,突然笑了出来。
「凑屋的小姐对我来说,就像主人家的千金一样。」
「你用不着这么贬低自己吧,你也有凑屋家的血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