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小平次端着装满水的茶杯回来。平四郎大口喝水,美铃静静地看着。
佐吉双手往胸前交抱,深感无可奈何似地叹了老大一口气,对平四郎说道:
「大爷,小姐是来捉弄我的。」
美铃扬声辩道:「哪有,我才没那个意思。」
「又说这种话。」佐吉难得摆出可怕的神色。「小姐,骗人也要有个分寸。」
「我没有骗人呀。」
美铃转个身,一下子来到平四郎身旁——不,应该是想过来,但却突然绊倒了,还以为她只是往前一颠,不料她竟猛地撞上架高的木板地。和服的裙摆掀开,内衬翻了出来,一只鞋子离脚飞上天,两条白净的小腿生生映入平四郎眼底。
好一幅惊人的光景。平四郎拿着茶杯看傻了眼。小平次仍蹲在泥土地上,也僵住了。佐吉背对着门口格子门,单手遮脸。
「好痛——」
美铃就这么伏在泥土地上,发出孩子般的叫声。实则她仍是个少女,也许该说是露出本性才对。
「啊啊,真讨厌。」
佐吉总算走近一屁股坐倒在地的美铃,扶她起来,让她坐在平四郎身边的木板地上。美铃揉着额头,大概是撞到了。
「我知道了。」平四郎解开谜底。「小姐,你有近视吧?」
原来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是这么来的。
「亏我还摆得架势十足。」少女鼓起了脸颊。「全都白费了。大爷你行行好,别笑得这么厉害。」
平四郎大笑不已,连小平次都笑了。但是,美铃并没有因此而不快,最后揉着额头,也一起啊哈哈地笑开了。
「所以呀,小姐您一个人乱走是很危险的。」只有佐吉沉着一张脸。「万一小姐受了伤,教我怎么对得起凑屋老爷。」
「佐吉用不着跟我爹陪不是,是我自己跑来的。」美铃已脱下另一只鞋,愉快地晃动双脚。
「佐吉,你知道小姐近视?」
平四郎的问题,美铃本人抢先一步答道:「知道吧。不管是凑屋还是胜元,店里没人不知道。对吧,佐吉?」
佐吉一面拾起她的鞋摆好,一面答「是」。
「佐吉识得我,我对佐吉却几乎一无所知,所以才来的。」美铃说着,伸手入怀。「没这个还是不行。大爷,恕我失礼了。」
她从怀里取出来的,是一付圆滚滚的夹鼻眼镜。美铃把这东西挂在脸上,依序盯着佐吉、平四郎、小平次仔细观察。
有这么一会儿,谁都不敢开口。美铃观察完一轮,视线又回到佐吉身上时,平四郎总算说话了。「小姐,平常没了那个,你就认不得人?」
「嗯,对呀。」美铃戴着眼镜,朝着平四郎点头。「可是,我一戴上这个,女人味就全没了,所以平常时候不能戴。从小大人就是这样教的。」
「这么说,你从小就近视了?」
「是的。第一副眼镜是八岁配的,还为了这个到长崎去呢。」
在小平次再次出声「呜嘿」前,平四郎便惊呼了声「呜嘿」。被抢话的小平次只能张嘴无言。
「做针线活的时候可就麻烦了。」美铃做出缝东西的模样说道。「这眼镜很重,我戴一下就累了。可是最累的是开始学琴的时候。我娘说,戴这么难看的东西弹琴不像话,我就只能用我这双近视眼来学琴。」
「一定很难吧。」
「是的。不过,现在我都学会了。」美铃显然有些得意。
「大爷,不能佩服小姐。」佐吉插进来。「这时候,凑屋恐怕铁青着脸到处在找小姐吧。不快点带小姐回去的话……」
「哎呀,还不要紧啦。这会儿阿纹还以为我正在习舞。」
美铃蛮不在乎地解释。今天是她每五天一次的习舞日,午后便出门前往师傅位于越中桥畔的练习场。随行的侍女名叫阿纹。不单是习舞,凡是美铃学习技艺,必定由她随侍坐轿前往。当然,这是她那不寻常的近视之故,也是凑屋夫妇的一片父母心,深怕她跌倒破了相。
但将美铃送到练习场后,阿纹便到别处办事,离开练习场,只留轿子在外等候。于是,今天阿纹一走,美铃不进练习场却回到轿边,塞了银子给两个轿夫,便一路往铁瓶杂院来了。
「即使如此,习舞师傅一定也会觉得奇怪吧。还是趁早回去得好。」
佐吉仍不让步。平四郎碰地往膝头一拍:
「好,这样吧。小平次,你跑一趟凑屋把事情交代一下。」
小平次着实不知如何是好。「可是大爷,该怎么交代?」
「什么都好,随便编一个。就说小姐平安无事,虽然没去习舞,但就算回家晚了,不知道人此刻在哪里,也不必担心。」
真是乱来。美铃又呵呵笑着说道:「让他们知道我在铁瓶杂院我也不怕,就照实说吧。」
「小姐!」佐吉语带怒意。
「有什么关系嘛。」美铃一个转身,嘟着嘴看着佐吉。与其说是脱略形迹,
——倒像个小女孩撒起娇来了。
平四郎反而给引出了一些兴趣,也有些欣赏起这位绝美的近视千金了。
先是支开了小平次,河边大路那边正好传来卖甜酒酿的小贩叫卖声。真是天助我也。
「佐吉,甜酒酿。」平四郎心情极佳。「我想喝甜酒酿。小姐也想喝吧?」
美铃大喜,应道想喝。
「可是大爷……」
「你去就是了。天气热的时候还是来杯浓郁的甜酒酿(注:原是冬日暖身的饮品,后人认为天热时喝热甜酒酿,反而能忘却酷暑,因而盛行在夏日喝热的甜酒酿)最好。我请杂院里的大伙儿也都喝上一杯。」
平四郎从荷包里掏出钱来塞给佐吉,要他去追小贩。佐吉仰天长叹,还是经不起平四郎的连声催促,只好无奈地出去了。
平四郎竖起耳朵,确认卖甜酒酿的叫卖声中断,说起「是,谢谢光顾!要几份?」来招呼客人后,转向美铃问道:
「好啦小姐,告诉大爷我吧。你来这里做什么?」
美铃透过眼镜看着平四郎。这名美少女光顶着那双近视眼时,只让人觉得娇艳欲滴;一旦隔着这杀风景的圆眼镜对峙,却能感到那双眼睛的慧黠灵动,炯炯有神。真是不可思议啊——平四郎暗自称奇。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真的是来会会佐吉的。」美铃以快活的声音回答。「因为爹娘在家里常提起佐吉。」
凑屋夫妇经常以佐吉为话题——这平四郎就不能不问了。
「你是说,在这里的前管理人久兵卫出走、佐吉来顶替之后,常提起这里的事吗?」
「是呀。不过,以前就三不五时会提到了。」美铃望着远方,那神情像在回想些什么。「所以,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佐吉和我是亲戚,而且还曾经跟爹娘一起住在凑屋。」
「哦,是啊。对佐吉来说,小姐的爹总右卫门老爷算是叔公吧。」
「佐吉的娘是我爹的侄女,名字叫做葵。」
「嗯。所以,小姐,你知道葵和佐吉来到凑屋,后来又离开的经过吗?」
美铃微微抿起嘴。不单是笑的时候,连做出这种表情的时候也会出现酒窝,真是赏心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