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可是,我还是讨厌你这种女人。我讨厌你,所以不能欠你人情。」
自管理人佐吉起,连同铁瓶杂院的住户,听阿德这么口无遮拦地说狠话,无不提心吊瞻。就算久米人再好,这话也太过分了。
「久米,你总不能一辈子靠卖身来过日子吧?等你成了老太婆就完了。不管哪个男人都会说,久米阿婆不收钱都太贵。」
据说,被阿德说得这么难听,久米也只是低着头。
「所以呢,为了答谢你的照顾,从今天起,我要把怎么撑起一家卤菜铺如实从头教你。这卤菜可是铁瓶杂院阿德的不传之宝,还有客人特地过永代桥来买呢。我把其中的秘诀教给你,你可要知道好歹。」
就这样,阿德开始锻炼久米。
「阿德姐比之前更常骂人了
上回来巡视的时候,佐吉苦笑着说道。
「不管阿德姐说什么,久米姐都老实地应好,却还是如此。不过,她们俩这样倒也处得挺好的。」
久米也暗自盘算过将来了吧。用不着别人特地点明,久米自己也知道卖淫不是长久之计。再说,久米善体人意,一定也明白勤劳又刚强的阿德,只知道以那种说教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感谢之意吧。
「久米虽不聪明,却也不笨。」
平四郎相当看得起她。
「只不过,这下就有点为难了。」
若久米很快就开窍,得到卤菜铺的真传而能独当一面,接着势必会自立门户,那就不能再待在铁瓶杂院了。总不能跟师傅阿德抢生意。
如此一来,久米便得搬家,这意味着佐吉又要再失去一名房客。
「可是,别的也就罢了,偏偏这是不可抗拒的。」
就像梳子的齿儿一掉就没完没了,铁瓶杂院的房子也是一间空过一间。前不久,佐吉为了避免事态再恶化,才重振精神。这时或许该转个念头,盘算该去哪里找新房客才是上策……想着想着,眼睛便往佐吉所住的前杂院最靠边那幢整齐的小两层楼房瞟过去……
平四郎停住脚。
佐吉的住处前挤着一群人。一眼望去,少说也有将近十人。每个人都巴着佐吉家门口,拱肩缩背、神情可疑。是在偷看些什么,还是在偷听?
心不在焉地跟在平四郎身后的小平次,撞上平四郎的背而停下脚步,「呜嘿」的叫了声。一听到这声音,站在人群最末端的男子回过头来,原来是豆腐铺的豆子老板。他的头一退开,平四郎便看到阿德和久米的后脑勺也杂在人群里。
平四郎撩起衣摆,大步往他们走去。豆腐铺的老板缩起身子。
「什么事?」
平四郎低声一问,挤在门口的众人不约而同回过头来,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嘴边。
「嘘——」
平四郎也学他们拿食指抵住嘴。看到平四郎,阿德好像这才回过神来,眨巴着眼。
「哎哟,这不是大爷吗。」
「哎哟算招呼是吧。」平四郎蹲下来,与众人齐高。「这究竟是在做什么,佐吉怎么了?」
「有客人哪!」阿德悄声说。在她身旁的久米,眼睛贴在开了个细缝的纸门上,接着说道:
「佐吉兄这儿来了客人。」
「什么客人?」
「就是——」
阿德才开口,门口的格子门突然喀啦地开了。一干人「啊」地同声喊,如骨牌般倒下,扬起了一片尘土。位在最后头的平四郎与小平次眼看着杂院的众人东倒西歪,便迅速起身,恰巧与开门出来的人物正面相对。
「吵死了。」这个人说道。
「这么想看,进来不就好了吗。」
是个年纪才十四、五岁,脸蛋精致如人偶的姑娘。肌肤像刚捣好的年糕般雪白细致,头发有如丝绢理成的一般。身着的奢华友禅是清凉的水蓝底扇纹,黑领光泽亮丽。澄净的大眼睛灵活地转动,把平四郎从上到下都打量过了。
「哎呀,是八丁堀的大爷。」她的话好像是说给谁听的。其实,她是朝着屋内喊。
「佐吉,八丁堀的大爷来了,快出来吧。」
姑娘稍微往旁边一让,只见她打了千鸟结的腰带后头,佐吉急忙站了起来,惊慌失措地来到门口。两道浓眉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既困扰又难为情似地垂成八字。
年轻姑娘的嘴角像钩针似地一弯,望着脚边乱成一团的杂院众人,开心地笑了。
「既然你们想知道我是谁,我就告诉你们。」姑娘说着,左颊露出一个酒窝。
「我是美铃,凑屋的女儿。」
平四郎身后的小平次又「呜嘿」了声。这人在吃惊的时候就只会喊这一声。
近看美铃,平四郎不禁惊叹:真是个大美人。虽然从街头巷议中、从「黑豆」那儿听来的消息,早知凑屋总右卫门的独生女是个标致的姑娘,但本人比传闻更美。有那么一下,平四郎心里想起了细君的年轻时代,这一想不免有些红了脸。
美铃望着平四郎害臊的模样,酒窝更深了。「大爷,您是南町的井筒大爷吧?」
那眼神有着不像小姑娘家的艳丽风情,双眸水汪汪的。
「对,我是。」平四郎重振精神,极力正色回答。「对了,小姐,你是一个人来的?」
美铃身后仅佐吉一个人,只见他一反往常,周章狼狈地双手交握,并不见伴随的侍女或仆役。
「嗯,是呀。」美铃扬起那漂亮的鼻尖,做好准备。对这么一位大小姐来说,独自在街上乱晃实在太不像话了,肯定是要挨骂的,也许因为这样,她这时才会摆出「哼,要骂就骂呀」的脸色吧。
围着平四郎倒在地上的杂屋众人,也怀着期待地看看平四郎又望望美铃。但平四郎这么问,并无意责备人。
「哦,我可以进去吗?」
美铃的气势顿时萎顿,铁瓶杂院众人的紧张也应声溃散。
「没事,我是想跟佐吉讨杯水喝,总觉得口干得很。我没打扰姑娘的意思,喝了水就走人。」
阿德一脸无力地站起来。「我们这就走了。小姐,真是失礼了。」说着拍拍和服衣摆。久米也跟着站起来,突然回过神似地,匆匆说着:「啊,芋头会糊掉!」于是,铁瓶杂院的人便各自作鸟兽散。
「哎,真是群胆小的人。」美铃冒出这么一句,再次对平四郎露出酒窝。「来,大爷请进。」
平四郎不理依然一脸为难的佐吉,迳自领着小平次打美铃身边走过。话虽如此,因屋小地窄,一下便走到架高的木板地边缘。平四郎往那里一坐,小平次便在别人家里熟门熟路地往厨房汲水去。
佐吉背对着平四郎,正小心翼翼地关着门口的格子门。美铃伫在他与平四郎之间,甩着袖子望着佐吉的背。
「那么,小姐来找佐吉有什么事?」平四郎开门见山问道。
门早该关好了,佐吉却仍巴着那扇格子门。美铃微微瞥了他一眼,大方地笑着回答平四郎:
「我只是来见他而已,大爷。因为我一直想见他一面。」
佐吉总算回过身来,以暗示的眼神看着平四郎。平四郎视而不见地笑道:
「那佐吉的福气当真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