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平四郎有意重新调查一切原点的那场八百富命案。因此,这阵子也想找机会去见阿露,但他必须慎重行事。阿德与阿露之间的来往,直接问阿德当然最真确,但若一个不慎,阿德不免起疑,很可能会质问他:「大爷,都这么久了,您还想找阿露问些什么?」因此还是旁敲侧击的好。
「八百富……」久米开心地拿筷子夹洋菜冻,一面喃喃说道。「那时候我还不在铁瓶杂院,事情是听人家片片断断提起的。」
平四郎将八百富这案子表面上是什么样貌,以及阿德等与命案有关的人所相信的「真相」大致做了说明。久米虽一脸疲累,听话时仍频频点头回应。
「阿德没跟你说过详情?」
半点儿也没有——久米说道。
「只说久兵卫爷遇到有些可怕的事所以走了,就这样。阿德姐不会多嘴的。」久米一面将洋菜冻吸进嘴里,一面说:「她呀,嘴巴虽坏,却不会在背后数落人家的不是,也不会说三道四的。所以呀,帮不上大爷的忙真是对不起,可她是不会对我这个跟阿露啥关系也没有的人提起的,所以阿露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阿德会不会单独出门?」
「从我常到她那儿之后,都没有。」久米说着,笑了笑。
「可是,大爷,要是那个阿露和阿德姐现在也很亲的话,之前阿德姐病倒时,应该会提到吧?阿德姐那个样子,就没办法去找阿露了,应该会托我跟阿露说一声,要她别担心;或者阿露会觉得怎么这阵子都不见阿德姐,该过来瞧瞧才对。」
「说的也是。」平四郎也吸着洋菜冻点头。「你真聪明。」
「既这样,我就再表现一下吧?」久米得意地笑了,脸上似乎恢复了点生气。「要我是阿德姐呀,等阿露的生活不必再担心,就不会跟她来往了。命案已经是半年多前的事了吧?过了这么久,就不会再去管她了。」
「为什么?」
「因为,阿露那个姑娘其实杀了亲哥哥,阿德姐明知道,却又要她忘了、当没这回事,是吧?要忘掉最快也最简单的法子,就是离开铁瓶杂院,也就等于离开阿德姐。可是,要是阿德姐一直去嘘寒问暖的,阿露不就每次都得想起往事吗?」
久米的话越听越有道理。
「阿德姐也不是傻瓜,这道理她也懂。所以,她现在一定没跟那个阿露姑娘见面了。」
「你很聪明,阿德也很聪明,就数我最笨了。」
「那是因为大爷是男人呀!女人的聪明和男人的聪明走的是不同的路子。」
久米将盛洋菜冻的碗放回托盘,伸手拿凉麦茶。或许是被醋(注:日本关东地方的洋菜冻多搭配酱油醋来吃)呛着,咳了几声。
茶店的长凳旁没有其他客人。头顶上蓝底白字的「洋菜冻」布条随风飘动。过路人形色匆匆地扬起尘埃,擦着额上、颈上的汗。久米确认般悄悄往四周张望一番,仿佛阳光很刺眼似地眯着眼转向平四郎。
「之前的管理人久兵卫爷,和阿德姐很熟吧?」
「是啊。所以到现在阿德不也一直说,铁瓶杂院的管理人就只有久兵卫一个吗?」
「嗯……」久米若有所思地轻抚着颈上的药布。「不说闲话的阿德姐,最近很难得地跟我说了一件事。」
平四郎哦的附和了一声。久米微微噘起嘴。
「大爷刚问起久兵卫爷离开那时的事,我这才想起来。跟您说喔,大爷,久兵卫爷打他自铁瓶杂院消失前,就不时会来找阿德姐发牢骚。」
——这话你别说出去。凑屋老爷想要让一个叫佐吉的年轻亲戚,来当我身后的管理人。
平四郎睁大了眼睛。嘴上叼着烟管昏昏欲睡的小平次见了他这神情似乎吃了一惊,差点就要站起来。
「那是在八百富命案之前吧?」
「嗯,对呀。」
「既然如此,什么事都还没发生,久兵卫怎么会对阿德说那种话?久兵卫怎么会知道佐吉这个人?」
「大爷,这我怎么会知道呢。」久米摇摇头。
「你们怎么会讲起这个?说起来,这算是背地里讲佐吉的坏话吧?」
阿德至今仍对佐吉极为严厉,这点平四郎也很清楚。阿德对其他人都亲切和善,照顾有加,不知为何只对佐吉极为冷漠,简直可说是蓄意和他作对。近来情况稍稍有些改变,但依旧极其严厉。
「就在前天,卖鱼的箕吉兄夫妇吵了一架。好像是为了件芝麻蒜皮的小事,可箕吉嫂却说要和箕吉兄离婚搬出去。箕吉兄在气头上,也就回说『好啊,快给我滚』。这时佐吉兄来了,好说歹说地劝架,总算没事。他干得实在漂亮,我就称赞佐吉兄,说他真了不起,明明还是个单身汉,竟能劝和人家夫妻。才称赞完,我就心想糟了,因为我知道阿德姐讨厌佐吉兄。岂知阿德姐竟没生气,脸上的表情好像啃了涩柿子,一直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
——你说的对,佐吉是做得很好。
「我吓了一跳就说,真难得阿德姐竟会这样夸佐吉兄。结果阿德姐就正经八百的说,其实佐吉这么用心努力,她也不想说他的不是,只是久兵卫爷曾经怨叹过,便把刚才那番话告诉我了。」
阿德是这么说的:
「久兵卫爷是因为出了不少事,才离开我们铁瓶杂院的,但在那之前,毕竟年纪也不小了,一直为自己身后谁来当铁瓶杂院的管理人发愁。那凑屋老爷就想把他一个亲戚叫佐吉的,因为有些缘故没办法继承凑屋,当花木匠也当不好的男人,安插在这个位置,可是久兵卫爷大大反对,有时候他会跟我提起这件事。他说,别的不提,光是年轻就不行了,更何况那个叫佐吉的人品又差。管理人这个工作,卖水肥的钱可是全数落入自己的荷包,很有油水的。可要是存心想偷懒,也简单得很。说到头,全是靠那个人的人品。久兵卫爷说,就算那是凑屋的亲戚,他也实在不想让老爷推荐的那个佐吉进这铁瓶杂院,说他那个人很不像话。这话他不知跟我说过多少次了……」
平四郎倒是闻所未闻。因太过惊讶,一个不小心又点了份洋菜冻。
「听说久兵卫爷这个人,不怎么会发牢骚?」
「啊?哦,是啊,他本来话就不多。」
「所以阿德姐就说,久兵卫爷会再三地跟她说起这件事,一定是很放心不下吧。所以……
——久兵卫爷走了之后,佐吉一来,我心里就想,啊,就是他!一开始就对他恨得要命。
——可是,我总觉得佐吉,怎么看都不像坏人呀?我最近越来越糊涂了。佐吉做得很好,越来越有管理人的样子。可是,我还是不想承认他,不然怎么对得起久兵卫爷!
「她那神情难过得很呢。」久米也以消沉的口吻说道。「阿德姐会跟我吐苦水,一定是实在难过得挨不住了。」
平四郎等着追加的洋菜冻,握着筷子,心下大为不快。久米嗅嗅摸过药布的手,抱怨着味道难闻。
「原来是这样啊。」平四郎低声说。「原来是有过这么一段,阿德才会打一开始就对佐吉百般挑剔。现在要改变态度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