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嗯,我是这么想的。」久米答道,声音像累坏了似的没精神。接着又补上一句:「总觉得好可怜喔。」
「谁?佐吉还是阿德?」
「两个都可怜。阿德姐会看人,要是没那回事的话,应该老早就站在佐吉兄那边了。大爷也这么想吧?可是,就为了久兵卫爷说过的那些话,便闹起意气来,跟久兵卫爷讲义气。」
可是,佐吉兄是个很好的管理人喔——久米小声说道。
「大爷,我先走一步了。我们一道回铁瓶杂院不太好吧。谢谢您的洋菜冻。」
久米说声嘿咻,站起来。
「大爷问我的话,我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
「嗅,拜托了。你说的话,我也会藏在心里的。」
「嗯。」久米点点头,仰望刺眼的阳光,耸起瘦削的双肩。
「豆腐铺一家人呀,好像要搬家了,一早就在收拾东西。」
追加的洋菜冻来了,平四郎却不下箸,内心更是不快。
「这我倒是没听说。他们干嘛搬家?」
「说是以前很照顾他们夫妇的豆腐铺老板病了,铺子开不下去,所以他们要去帮忙看店。」
「知道那家铺子在哪里吗?」
「不知道,好像不在本所深川。豆崽子们说要到很远的地方去。」
久米踩着和刚才见到时同样不稳的脚步回去了。望着她那瘦削的背与臀,平四郎吃起追加的洋菜冻,只觉一个劲儿的酸,没味道。
豆腐铺一家子搬家的理由,反正定是跟八助与阿律父女一样是编出来的吧。背后必有凑屋指使,当然凑屋肯定给了钱。这么说,他们并未改变计划,事情仍照旧进行。还是平四郎和弓之助料错了,阿律没向凑屋那个俊掌柜通报他们已查出许多眉目的消息?
纵是如此,仍令人不快。
久米听到阿德表白的那些话,照平四郎手上掌握的脉络,无论怎么看,那都是设计好的把戏。
久兵卫对凑屋极为死忠。据平四郎所知,他从未说过东家的不是,亦从未对主人总右卫门的判断有过任何异议,更不曾听阿德等杂院的住户们提起久兵卫曾经如此。这也就表示,他真的不曾这么做。对久兵卫而言,凑屋总右卫门便是一尊活神明。
正因熟知久兵卫平日的态度,他偶然间提到对「老爷的亲戚佐吉」的不利言语,才会深植于阿德心中。那个叫佐吉的年轻人,仗着有凑屋这座靠山,竟令久兵卫爷如此担忧、不安、困扰;不能原谅,绝对不能饶过他!依阿德的性子,也无怪乎会这么想。
自八百富的太助命案起,久兵卫出走,佐吉被提拔,枉费他如此奋力,住户仍接连搬走——这一连串的事情,全出自凑屋有目的的策划,而久兵卫必定也是其中一员,因他凡事以凑屋为重。如此一来,久兵卫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心知肚明:知道太助会死、会传出不愉快的流言、结果会迫使自己离去、其后佐吉将来到此处等,全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不仅如此,还对阿德灌输对佐吉莫须有的不平、不满与疑虑,以操纵阿德,好让佐吉这个管理人当得力不从心。
好让住户们弃铁瓶杂院而去——不,好让住户因「各有缘故」而纷纷离去的景况,在外人眼里看来顺理成章。哦,没法子啊,铁瓶杂院的管理人是个不对头的年轻人,跟那儿的老房客阿德怎么都处不来,也难怪人家住不下去。
这作法单纯却高明,简单却周密。只要摸清楚阿德的脾气便成了。但,久兵卫可曾察觉到,可曾料想到?当佐吉真的来到铁瓶杂院,老实而尽心尽力地当管理人,开始得到住户们的信赖时,阿德会夹在对久兵卫的义气与佐吉的勤勉当中进退不得?既然了解她的脾气,早该料到会如此了。
「久兵卫啊!」
平四郎自言自语。
「铺子的人为了铺子会做的事,我这辈子都不会明白。」
匆匆结束巡视,平四郎再度造访深川大头子茂七家。政五郎在家,一如以往地郑重迎接。
最初,平四郎的打算是略过详情,仅托付政五郎欲办之事。然而,要如此委托本就不易,对苦于深思熟虑、细密策划的平四郎,更是难上加难。更何况,平四郎当时正怒火攻心。就他这人来说,心情难得如此欠佳。此时,人往往流于多话。一个人会拿「这话别说出去」当话头,大多是在心情激动之时。
因此,待平四郎回过神来,他已向政五郎原原本本地道出一切,包括铁瓶杂院中正在进行的诡异阴谋,以及他对此的想法。
政五郎很擅长倾听。只有一次,当平四郎正换气的时候,悄身离座旋即又回来,为平四郎奉上盛满冰凉麦茶的茶杯。那时机抓得着实巧妙。
平四郎总算把话讲完,喘了口气,政五郎便拍手唤人,立刻有人端上热煎茶与点心。端来的正是大额头。这孩子奉上茶点,便在政五郎身边端坐,待政五郎一示意,便顺溜溜地背诵起来,说的是平四郎方才叙述的事情经过。
平四郎一面吃水羊羹,一面听。听完后大感佩服:
「没错,记得真清楚。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政五郎先表示惶恐。「大爷一到,我便要他候在唐纸门后了。」
一见大爷的神情,便知今日的谈话较先前来得复杂——政五郎是这么说的。
「你这人真可怕,幸好是跟我站在同一边。」
「不敢当。那么,大爷要我们去盯这阿露姑娘的梢吗?」
不着痕迹地带入正题。
「对。不过,这次的猎物比上次的阿律难办得多。」平四郎解释。「阿露这姑娘应当知道自己是这案子的关键。因为,她哥哥太助被杀时,她应该就在现场。」
政五郎沉稳的眼神闪过一道光。「依您这说法,大爷,您认为杀死太助的不是阿露?」
平四郎垂下紧闭的嘴角两端,点点头。
「杀手来杀了哥哥——阿露这话该如何解释?」
「那是说给阿德听的。」平四郎平静地说道。「我是从阿德那儿听来的。」
「那么,说得更正确一点,您所听到的是阿德对于『杀手』的推测,而阿德的臆测则来自于阿露的话?」
「是这样没错。」
「那么大爷,我想在这件事上头,阿德也是被操纵的。」
平四郎没有马上点头。他觉得阿德实在太可怜了。
「阿德是铁瓶杂院的中心人物,就像杂院的『心』一样。」他说道。「这可要说清楚,不是杂院的头领,全然是心而已。因为她不是个能靠道理来思考的女人。」
「女人都是这样的,」政五郎柔软地回应,「所以才可爱不是吗?」
平四郎不由得笑了,政五郎也笑了。平四郎心想,在这里,我的威严完全比不上人家。
平四郎脱下外褂,随意盘坐。政五郎与大额头则是规矩地端坐着,两人皆不见丝毫怕热的模样。茂七大头子的这幢宅子,或许是考虑到在屋内常有不便让旁人耳闻的对话,并未因夏天而撤除隔间,唐纸门与屏风仍在。但屋内通风极佳,像进了寺院般凉爽。
「久兵卫出走这场大戏,我想,剧本是相当难写的。」平四郎想了又想,开始解释。「在『胜元』时,久兵卫与正次郎这男子之间曾有过不愉快,这话大概是真的。但是,正次郎是否至今仍为此深恨久兵卫,就不得而知了。首先,没有人知道正次郎的消息。换句话说,让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人当凶犯,怕他再次袭击,为众人添麻烦,因此久兵卫走了——这种情节,且不论道理说不说得通,感觉上就很难令人信服吧?起初,就连杂院里的人也认为这说法有些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