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那也不见得是弓之助的吧。」
「大爷巡视时,我可不是只会傻傻地跟在后头。我向正在洗衣服的下女问过了,那少爷确实有尿床的毛病。听说夜里不起来个一次,必定会出事。」
河合屋里,草木皆眠的深更半夜,廊下若未响起弓之助匆匆奔往茅房的脚步声,次晨必定得行晒铺盖之仪。
「话虽如此,小平次,」平四郎笑道,「你也别认真跟小孩子计较啊!」
深夜里,着枕就寝,却因天气闷热而睡不着。平四郎心想,脑筋再怎么好,孩子毕竟还是孩子啊……。
闻着熏蚊烟的味道,平四郎昏昏欲睡。心想着真不愿做梦,反而将梦招来。
漆黑的夜里传来脚步声。那是夺走太助性命的杀手,在黑暗里疾驰而过的脚步声。那杀手没有脸。睁大眼想瞧仔细,只望见一片黑。虽在梦里,平四郎却感觉臂上起了鸡皮疙瘩。昨晚的梦似乎也跟着苏醒,太助血淋淋的尸骸正在黑暗的另一端哭泣。杀手的脚步声不理会太助,迳往平四郎靠近——那紧迫的脚步声,往这里来——奔过廊下——
便在此时。
「姨爹,茅房在哪里?」
弓之助急切的声音响起,一见他的脸,平四郎猛地睁眼。
又是梦。平四郎在蚊帐底下打从心里笑了,接着熟睡到天亮。心想,弓之助果然厉害。
9
井筒平四郎又给「黑豆」写了封信。
这次是封长信。关于铁瓶杂院所发生的事,他所知道与不知道的;想请「黑豆」调查先前位于铁瓶杂院这块地上的灯笼铺,及八百富老板富平的来历;还有委托调查乃是基于弓之助的希望;他与弓之助之间的对话等,东拉西扯,将整卷纸从头到尾填得密密麻麻。
依前例将信交给出门当习字先生的细君后,有好一阵子平四郎都在文案上支着肘,拔着鼻毛。不知是热力四射的夏天高潮已过,还是打算稍事休息,今日打一早天气便还算好过。他迎着越过小庭院吹来的风,出神发呆。
实情究竟如何,不请人调查不知道。但当弓之助说出「灯笼铺和八百富的富平,多半与凑屋或其夫人阿藤有渊源」时,即便是平四郎,也勾起了一些想法。将这些推测与凑屋的背景、铁瓶杂院发生的事拼凑起来,便如洋菜冻过喉般,滑溜顺当之极。
搞不好,真相便是如此——至少,他相信有部分是如此。
这令平四郎干劲大失。
他讨厌麻烦,也不喜见人哭闹。无奈因职务之故,常得向犯人说教,但他与不曾感到有趣。多数时候平四郎总认为,无论怎么说,事情做了都做了也没办法,而做了也总有做的理由。
以前,「黑豆」曾笑说平四郎兄这样就好。
「平四郎兄至今从未遇见光凭一句『做了都做了』无法交代的恶事吧。」
他说这是件幸福的事,不必硬要舍弃这分幸运。
平四郎感到怀疑。真是如此?自己很幸运吗?这与「心不在焉」在意义上有相当部分重叠了吧。对此,他并不在意。要走世间路,与其凡事看得一清二楚,不如稍微眼花些还比较好走。
平四郎遇着案子,之所以会认为「做了都做了」,是因为听了犯人的申辩,弄清事情的前因后果后,绝大多数都会认为「要是让我待在同样的处境,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懒人若想要钱,为了赚得多、赚得快,有时不免伤害别人。饱受虐待欺凌,忍无可忍而予以反击时,力道多少过了头也没法子。平日强忍不满一同工作,最后不满终于爆发,吵起架来失手杀了人,也是人之常情。
同样的道理,看来「正发生于铁瓶杂院里的事」的根源「凑屋所隐瞒之事」,亦应足以令平四郎谅解。当然,这得是他们的推论没错——平四郎觉得,虽然凑屋的人犯下那个案子引发后来的一连串是非,但他定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哎,顶多就是觉得难怪吧。」
平四郎拔了一根鼻毛。
「只是八百富的儿子太助倒霉了些。」
只不过,视他当初所扮演的角色,结论也可能会有所不同。
「姨爹,」话声自廊下响起,「方便打扰吗?」
平四郎背对着那声音说道:
「哪,弓之助,活着却无用的人,和死了还比较有帮助的人,你觉得哪一种多?」
弓之助喀啦一声拉开唐纸门,不为所动地答道:
「这个问题和『世上幸福的人与不幸的人哪种较多?』一样难。」
「没错。」平四郎朝着庭院笑了。
「小平次叔告诉我,姨妈出门去了。」
「嗯,去教小鬼头们读书写字。」平四郎决定懒散到底,仍坐没坐相地靠着文案。
「姨爹。」弓之助稍微压低声音。
「小平次叔突然对我好起来。」
「哦,那不是很好吗。」
「是姨爹居中帮我说了好话吗?」
「我什么都没做啊。」
「可是……」
「小平次对你好,是因为他手里有你的弱点。人都是这样的。不过……」
平四郎自己发了话,又迳自思忖:
「照这说法,对谁都好的人,就是绝不能掉以轻心的可怕人物了。你不觉得吗?」
然而弓之助似乎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事。
「我的弱点……」他喃喃地说。
平四郎大剌剌地说:「你会尿床不是吗。」
一阵安静。隔了一拍,弓之助生硬地说:
「大额头,这就不用记了。」
平四郎一回头,只见大额头端坐在弓之助身旁。
弓之助红了脸,而且今天在与前几日瘀青相反的另一只眼睛上,又是一大圈瘀青。
「大额头是奉政五郎头子之命来的。」
大额头中规中矩地双手扶地,行了一礼。
「问大爷的好。」
「政五郎头子查出,八百富的阿露与一名意外之人碰面。」弓之助仍红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
「且慢,我来猜猜看。」平四郎对两人说道。「若我猜中了,你们俩就跑一趟,到大路上去买洋菜冻。当然,钱归你们付。」
外头正传来小贩「又凉又滑的洋菜冻哟——」的吆喝声。两个孩子面面相觑。
「苦我没猜中,就由我请客,一起到转角的三好屋,去尝尝那店里风评不错的『葛粉条』,听说那点心是老板娘自京都学回来的。如何?」
「好。」弓之助仍是一脸正经。「您认为阿露与谁碰面?」
平四郎立即答道:「凑屋的俊掌柜。」
「不,」弓之助不见一丝笑容,说道,「是之前的管理人久兵卫。」
「哇!有葛粉条吃了!」大额头高兴地说。
自调查以来,阿露与久兵卫碰过两次面。第一次是三天前,第二次是昨日午后。
「阿露搬家后,便包下附近多家单身汉、忙着做小生意的住户的家事,借此赚钱。她人聪明乖巧,赚的钱似乎比一些帮佣的下女来得多。」
将葛粉条一扫而空,连碗底的黑糖蜜都舔得干干净净之后,大额头开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