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富平有段时间病情大有起色,但恐怕是一般所说的『回光返照』,再加上天气热,这个夏天又虚弱了不少,所以阿露贴身照顾,片刻不离。」
三人背对着大路,并排坐在面水道的长凳上。平四郎只着轻便和服,不知在路过人眼里看来这三人是什么路数,多半像是闲来无事带孩子出门吧。
「你说虚弱,是说性命有危险吗?」
「同一个杂院的人都说,恐怕拖不久了。」
阿露每两天都会到日本桥另一端的药店去抓大夫开的药。看来,久兵卫是相准了这个机会与她碰面。这两次,正巧都与现在平四郎三人一般,并排坐在点心铺前,趁着喝茶讲几句话而已,之后阿露便匆匆回到富平所在的猿江町杂院,而久兵卫则朝马喰町走去。
「久兵卫准备去旅行?」
马喰町有许多供流动商贩投宿的小客栈与简陋旅店。
大额头缓缓摇头。「他穿着素色条纹单衣,竹皮草屐。」
「也许是在客栈换过衣服了。」弓之助插嘴道。「因为,久兵卫不太可能一直待在江户吧?难保不会遇见熟人。」
上次便有人看见久兵卫乘船经过铁瓶杂院附近的水道。当天下雨,久兵卫头戴斗笠遮脸,身穿蓑衣,但仍教熟人认了出来。
「可能躲在附近。无论如何,既然他穿着打扮得体,一定不缺钱用。」
「他有给阿露包袱。」
「两次都有吗?」
「是的。但是第二次的包袱很大。」
「这么说,先是给钱,第二次大概是吃食或衣物之类吧。」弓之助断言。「久兵卫定是也担心富平与阿露的生活。」
「杂院管理人,化为白骨仍旧是,杂院管理人。」平四郎吟道。
「姨爹,久兵卫还活得好好的,应该是『骨里髓里仍旧是』才对。」
接着,弓之助仰望平四郎问道:
「久兵卫现身了,姨爹却不怎么惊讶呢。」
「你不也一样吗。」
大额头有些毛躁不安,两颗黑眼珠往上翻,似乎是在「倒转」。平四郎与弓之助兴味盎然地看着他等候。
大额头的黑眼珠回到原位。「政五郎头子有位旧识,是在筑地那边的冈引,二十年前,见过当时还在筑地凑屋当掌柜的久兵卫。」
据说那位冈引年轻时,曾为追查专偷鲍参翅的一群窃贼而到凑屋问话。
「久兵卫在凑屋?不是『胜元』?」
平四郎扬起乱糟糟的眉毛。
「那时候,阿藤嫁给总右卫门才一年……」
弓之助插进来。「这样啊,那时候还没有『胜元』,难怪久兵卫在凑屋本店。」
「而且也是葵带着六岁的佐吉,前去投靠总右卫门的时期。」平四郎说道。
「是的。」大额头用力点头。
「而『胜元』是又过了两年才有的。久兵卫奉凑屋总右卫门之命,出任『胜元』的掌柜。」
平四郎算了算。「在那里待了八年,灯笼铺倒了之后盖起铁瓶杂院,他便来当管理人,而这是十年前——时间顺序是这样吧?」
「久兵卫这一生是怎么走的,我至今几乎从未想过。」
弓之助人小鬼大地在胸前交抱双手,喃喃说道。在外头一看,他眼周的瘀青显得更加鲜明。
「那阵子,凑屋也才刚在筑地开起现在的铺子吧?在那之前,久兵卫是在哪里呢?」弓之助问道。
「据当时听闻的消息,是在一家同样位于筑地的货船行工作。然而那船行却身家不保而倒闭,于是久兵卫失去了东家。当时他年纪已将近五十,走投无路之际,蒙凑屋收留,因此他对凑屋总右卫门感激万分。」
「久兵卫没有成过家吧?」
「没有。」
这在一心为东家做事的佣工当中并不罕见。对他们而言,店铺便是家,便是家人。平四郎蓦地想起成美屋那个娶了主人不要的女子,总算得以有妻有子的掌柜善治郎。
「政五郎的那位朋友,当时见到葵或阿藤了吗?」
大额头一脸过意不去地垂着大大的头。「没有。」
「嗯,这也难怪。既是追查窃贼,自然不会调查到家里去。」
「是的。因凑屋似乎没有被那帮窃贼盯上,纯粹是打听消息时顺道拜访……」
即便如此,做事一板一眼的久兵卫仍认真地问政五郎的那位冈引朋友,为避免成为窃贼的目标,该小心哪些地方,若眼见耳闻可疑之事,该向何处通报等,两人自然就聊了起来。
「哦。」平四郎摸摸下巴。上面似乎沾到了些黑糖蜜,有些黏黏的。
「不过,冈引们知道的事情还真多哪。」
「他们是遍布全江户的『冈引网』啊。」弓之助正色注释。
「政五郎头子想请问,接下来该怎么做。」大额头偏着头问。
「要跟踪久兵卫,找出他现在的落脚处吗?」
平四郎没有考虑太久,便道:「不了,不用吧。即使放着不管,他也会常来找阿露吧?阿露也可能知道他的住处。倒是……」
话还没说完,他看看大额头。只见他睁大了眼猛眨,显是已为记住交代的话做好万全的准备。
平四郎解释,他已走了点「门路」,托人追查那灯笼铺与八百富的来历。
「所以,想请政五郎查查灯笼铺的风评、富平他们的生活,以及这些人是否曾与什么案子扯上关系。再小、再无聊的事都不要紧,可以麻烦吗?」
大额头行了一礼。「明白了。是,我会转达的。」
平四郎站起来,弓之助也溜下长凳。
「姨爹,要往哪儿去?」
「到铁瓶杂院走走吧!」
信步开始走,便发现天空一下变得又高又远。原来如此,秋天已自夏天的日头身后露脸了。仰望天空,云像用排刷刷上的,令平四郎的心情较平日更加开阔。
然而,弓之助却不太对劲。若在平时,他总寸步不离平四郎,今天不知为何有些落后。看来像是脚痛。
「怎么,受伤了?刚才去吃葛粉条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弓之助露出难为情的神色。「走久了就觉得不舒服,对不起。」
「那也是练剑师父的处罚?」
「这是练习,是锻炼。」
虽不明所以,但将孩子打得鼻青脸肿,不投平四郎所好。
「喂,我背你吧。」
弓之助猛地往后一弹。「那怎么可以!我怎么能让姨爹背,太放肆了!」
平四郎捏着下巴,捏出一条歪理。「你要拖着那只脚跟着我是吧。这么一来,路过的人一见,最初会想,井筒大爷带着的那个孩子大概做了什么坏事。然后就想瞧瞧被大爷逮到的那个作恶的孩子长什么模样,便留意细看。你可是长了一张漂亮又无辜的脸,再加上那一圈瘀青,只消看上一眼,没人不同情的。于是人们就会开始说,真过分,看不出井筒大爷是这么无情的人,虽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怎能修理一个一脸无辜的孩子,受了伤也不给治,还硬要拖着人家走,大伙儿以后别理大爷了。这么着,到头来吃亏的是我。」
弓之助「唉」的叹了一声。「请姨爹背,应该会觉得轻松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