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的送葬队伍
从这个高度可观望全景。枝叶扶疏的庭院亮着常夜灯。
庭院一隅,一棵形状优雅的树木枝头绽放着花苞。不,现在已十二月半,不可能是花。只是浓密的树叶反光,看起来像白花而已吗?
但景致仍十分美观。我怀着愉悦的心情就要下楼,却赫然一惊,抓住扶手。老旧的铁梯发出倾声。
我想起来了。
四月中旬,我去八王子欣赏晚开的山樱。当时,我从车体很高的豪华观光巴士座位,望见远方有棵色泽淡雅、树形纤细的樱花树兀自伫立。怎么会只有一棵樱花树长在那种地方?遭到排挤,不觉得寂寞吗?不,也许乐得轻松。我想着这些事。
那是当天来回的赏樱会。今多家的亲戚,「栗本的伯父」每年都会固定举办活动,这年我、菜穗子和桃子初次参加。
每年都会收到邀请函。栗本的伯父是岳父的堂弟,与各种感情复杂交错的今多嘉亲亡妻那边的亲戚不同,从小就很疼爱菜穗子。
只不过,对我另当别论。在今多集团高层占有一席之地的栗本伯父,反对我和菜穗子的婚事。虽是私生女,但菜穗子仍是堂兄嘉亲的宝贝女儿,对于堂兄允许我这样的蝼蚁与她结为连理一事,他现在也动辄表达出自己的不快。
——你一定觉得很麻烦吧?没关系,我会找理由拒绝。
每年菜穗子都这么说,每次我都感到心虚。所以,今年我主动提出,至少该参加一次。
除了搭乘豪华旅游巴士,也有开自家辑车参加的成员。其实,我也想自己开车,但桃子想坐巴士。
那场活动中,绝大多数是我不认识的面孔。即使是认识的人,像这样处在只有他们自己人的圈子里,也会一下子变得距离遥远。连一起去的二哥二嫂,甚至是菜穗子,都不例外。
去程途中、赏樱的时候、接下来的餐会,我都一直装出合宜的笑,笑得脸快抽筋。举手投足、举目所见,在在提醒着我,跟这里是多么格格不入。菜穗子在人群里开朗谈笑。结婚后,她一直为我忍耐,拒绝与这么亲近的人们欢乐出游的机会吗?
我决定溜出那个场子。离开会场餐厅,我前往后面的停车场。巴士安分地等待众人回来,司机在外头抽烟。
我站着和他闲聊一会儿,拜托他让我在车子里休息。我借口从中午开始就喝酒,觉得很困。司机爽快地为我开门,我偷偷摸摸逃到车上。我想要一个人独处。
然后,我透过车窗看到远方那棵孤伶伶的樱花树,觉得它与我同病相怜。
这是青少年式的感伤。我害怕任何一点失态,几乎不敢喝酒。我根本没醉。我为自己感到羞耻,却也觉得气愤:我会如此自惭形秽,不是我的责任。
最起码,如果我是凭自己的力量进入今多财团的员工就好了。如果我毕业的大学再有名一些就好了。如果我家里更有钱一点就好了。但明明今多家变成日本屈指可数的资产家,是岳父那一代的事。他不也是个暴发户?我默默思索着。
我和那棵樱花树一样,孤单、寒碜。这座森林山樱灿烂盛开,今多家族甚至安排豪华旅游巴士前来参观,然而,都心的居民完全被排挤出去,甚至不得其门而入。因为两者从根本上就不同。
不能一直躲藏下去。不回去会场,菜穗子会担心。即使这么想,身体也动弹不得。
对——然后,我发现有辆红色自行车停放在角落。大概是餐厅员工的吧。保养得很好,看起来跑得很快。
好想骑着远走高飞,我内心一阵渴望。
与其偷偷摸摸躲起来,不如跨上那辆自行车,早早跟这种地方说再见。我不属于此处。我要头也不回,像一阵风般消失。
如果能这么做该有多好——我心想,打从心底这么想。
红色自行车的记忆,是赏樱会的记忆。是反映我那天心境的景色。
为何会与发生在五个月后的公车劫持事件的记忆混淆在一起?两者都是透过公车窗户望出去的景象?没那么单纯。这段记忆是因岳父询问而勾起,但我的心为何要恶作剧?是什么把这两件事链结在一起?
是无助感,是闭塞感。我被囚禁着,我被剥夺自由,被禁锢在这里。
谁来释放我吧。我想出去外面,我不想待在这种地方。
我紧紧抓住生锈的扶手,在夜风中伫立。
※
「这么突然不好意思,今天午休时间能不能碰个面?」
意外外的是,话筒另一头传来的是老家的哥哥——杉村一男的声音。上班时间刚过不久,我才在位置坐下,间野就把电话转给我。
近年来,我和父母处于音讯不通的状态,和姐姐也一年比一年疏远。哥哥的联络不频繁,但唯有哥哥,即使没有特别理由,仍会说r「一阵子没听到你的声音」,特地联络我。不过,平常他都会打我的手机,为何今天是打职场的电话?我颇为讶异。
「你要来这边?」
「嗯,我准备去搭『AZUSA号』。」
哥哥继承父业,经营果园。
「那中午我请客。约在新宿车站附近好吗?」
哥哥偶尔来到东京,总是四处忙碌奔波。他会去拜访想打声招呼的客户,参加想出席的活动。哥哥是管理农家的生意人,也是个热心学习的人。
「不,我去你公司。我有事要到那边。」
既然这样,我便指定「睡莲」。哥哥在甲府站月台的喧闹声中确定地点,慌张地挂断电话。
「杉村先生,令兄要过来吗?」
「还令兄呢,没那么高级。」
「你应该没发现,不过你们声音很像,简直一模一样。」间野笑眯眯应道。
「嗅,真的吗?」
「是的。他说『敝姓杉村』时,我吓一跳。」
「睡莲」的老板也一样,我和哥哥在窗边座位坐下后,他送来开水说:
「令弟总是惠顾小店,请慢坐。」
哥哥惊讶地眨眼,「怎么知道我是他哥哥?」
老板过来点单时,揭晓谜底。「你们的体态一模一样。」
我们兄弟三年没见。我这么说,哥哥马上订正是「三年五个月」。
「你看起来很好,我放心了。」
「哥也是。」
我的哥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不会废话,个性冷冷的。但今天似乎比平常沉默,气色不佳。应该不是那身穿不习惯,本人也说拘束讨厌的西装之故。
家里出事了。即使身心都远离老家,我还是看得出这点事。
「哥似乎有急事,怎么了吗?」
我主动起头,哥哥便松口气似地垮下肩膀,低喃:
「是癌症。」
我屛住呼吸。
「是爸,上个月的银发族健检时发现的。」
「……这样啊。」
「目前安排住进县立医院,但该不该动手术,主治医生意见分歧。然后,风间医生说他大学学长在东京的专门医院,会帮我们写介绍信。」
风间医生是鎭上的医生,杉村家父子两代都受他照顾。
「那个叫什么、呃……」
「第二意见?」
「对对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