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的送葬队伍
我垂下目光。
「不知听到这些,杉村先生会不会好过一些,更不知这是不是她的真心话,但我认为只能这样去想。」
在我听来,这与其说是警察的发言,更像长者的忠告。
「我也能问你个问题吗?」
听到这话,我望向山藤警部。
「羽田光昭与迫田丰子在公车劫持事件之前相遇,只是单纯的巧合吧。虽然是离奇的巧合,但并非不可能。」
我点点头。「日商和『克拉斯海风安养院』都有许多高龄者。」
「嗯。但是,迫田女士在羽田光昭决定劫持的公车里,也是巧合吗?羽田为何要以这种形式,把迫田女士牵扯进来?」
我想过这个问题。
「我认为这也是巧合,以结果来说,变得如此巧合。」
那一天,因为发生卡车翻覆事故,迫田女士习惯搭乘的公车临时停驶。
「于是,迫田女士拖着行动不便的脚,穿过『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去搭乘碰上劫持事件的那班公车。」
羽田光昭刻意避开迫田丰子平常搭乘的路线,意料之外的停驶,反倒让迫田女士搭上他预备劫持的公车。
「其实,羽田光昭可以在这个阶段打消念头。突然的停驶、迫田丰子的存在,应该会让他感到某种凶兆,要他罢手。至少今天先罢手。」
然而,他没罢手,按计划实行。
「或许他认为,一旦在这时候罢手,就再也没办法重来。」
这纯属私下的揣测——我补充道。
「意外地,事情都是这样发展。」警部接过话。「实际动手前,碰上这类牵制,能不能及时停手,是一个人命运的分水岭。不,是能不能注意到这是命运分水岭的问题吗?」
「杀害御厨的时候,羽田老人也碰到那样的分水岭吗?」
山藤警部没回答。他停顿片刻,问道:
「杉村先生,往后你要怎么办?」
我有些穷于回答。
「不能永远游手好闲下去,我会去找工作。」
「现在这么不景气,会很辛苦。」
这是在多管闲事哪,警部低喃。他别开眼,像是在怜悯我。
这不是被害妄想。事实上,我目前的处境,的确有着家庭和平的人,理所当然会感到怜悯的状况。
菜穗子和桃子留在岳父家,是为了她们的身心安全。但我无法靠近岳父家,是因里面暴风雨肆虐。
我们受够这个不断惊扰警方的家伙了!把这个麻烦精从今多一族赶出去!
不只在网路上,现实中也出现高分贝坪击。値得庆幸的是,那声音并非来自岳父,也不是菜穗子的兄弟,但因此更为难缠。从以前就冷眼待我的亲戚们,把这次的事件视为绝佳良机,劝菜穗子离婚。
「等风头过去就没事了。」
妻子像静待网路社会的沸腾过去。只要等一阵子,不久后温和的、符合常识的见解就会回来。
「我没事,不用担心。」
时机也不巧。圣诞节和新年都是一族云集的机会,罗嗦的叔伯姨婶们都围绕在菜穗子身边。
岳父打电话给我,如此交代:会演变成无意义的争执,在我说好之前不要靠近家里。你跟菜穗子和桃子在外头碰面,暂时不要去公司。
我依照指示,在餐厅或饭店和妻女会面,趁机拿换洗衣物等日用品。自己则躲在家中,删除騒扰信件和电话留言,打扫消磨时间,把妻子的藏书一本本拿出来看。不看报纸征人栏,把劳力花在回想可能雇用我的老朋友。
「关于坂本启,成为人质的司机和乘客也都对他抱持同情的态度。」
据说,他们能理解他被逼到那种地步的心理。坂本在车内虽然亮出刀子,却没表现出任何要伤害人质的意图,似乎也是一大原因。
「前野小姐打算继续陪伴他。」
所以不必担心,山藤警部说着,从侦讯室椅子站起。看来,这下我也可卸下任务。
「杉村先生,请快点重建自己的生活吧。」
我行一礼,离开侦讯室。走出海风警署,北风袭来,围巾摇晃。
恐怕再也不会踏上这块土地吧,我冷得缩着肩膀。
从此永别——
我在内心喃喃自语,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掠过脑际。
我是不是真的应该离开今多一族?会不会劝菜穗子离婚的人们才是对的,挣扎抵抗的我和妻子其实是错的?
连系人与人的是缘分,而缘分是活的。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缘分,因为某些理由衰弱、消瘦,终至死亡,是不是就不该再紧抓着不放?
我和菜穗子之间,应该没有不能分手的理由。我不知害她担心多少次,真的很对不起她。但自从决定与她结婚,我的心情没有变过。菜穗子是我人生的至宝,而现在桃子也是我的宝贝。
妻子鼓励我,说她没事。我相信这是真的。我、菜穗子和桃子的缘分都还活着。
为了让这个缘分永远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我是不是应该离开今多一族?如果我珍惜菜穗子、珍惜桃子,让妻子动辄受到亲戚苛责,感到局促难堪,就是错的。
——你没有错。
妻子这么说。昨天碰面时,她又这么说。不管哪一次事件,你都只是被卷入。你没有责任。
确实,我是被卷入的。可是被卷入后,决定如何行动的是我。当下,我认为那是对自身最好的行动,但对妻子一样也是最好的手段吗?我曾像这样反思过自身的思考和行动吗?
我只是利用妻子的宽容、利用妻子的经济能力、利用岳父的智慧,为所欲为罢了,不是吗?
我是这么自私的男人吗?我究竟何时变成这样?我凭什么变得如此骄纵?
扑面而来的北风,带着些许海潮香。这是海风的城鎭。
一直以来,我改变自己,配合外界。配合不熟悉的环境,配合丕变的生活形态。由于是岳父的命令,我也抛弃喜欢的工作。
我还抛弃了故乡。父母宣布要和我断绝关系,我仍想和菜穗子结婚,于是选择接受。父母是不是希望我试着抵抗?是不是希望我反对断绝关系?然而,我没有这么做。那时候的我,认为断绝与老家的关系比较轻松。
没错,我甚至没去探望病重的老父。因为发生这次的事,我打电话解释暂时没办法过去,哥哥也不生气,只叮嘱不要让菜穗子担心。
长年下来,我和兄姐日渐疏远。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忍耐、在认命。实际上,我根本没忍耐,也不是认命,只是选择更轻松的路。然而,我却挟着忍耐与认命,无意识地认为我理应获得补偿。
这就是骄纵的真面目。
我在风中兀自摇头。
我的人生,是不是也碰上山藤警部说的分水岭?
※
新年过去,寒意虽然强烈,但感觉白昼一天比一天长。
我来到集团广报室。总算可以来报告离职的消息,并交接工作。
岳父命令我暂时不要去公司,是因为公司有些员工是看我不顺眼的今多一族的亲戚派阀。派阀人脉错综复杂,光从部属和头衔看不出来。但禁令终究解除,应是岳父判断菜穗子身边的暴风雨暂时平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