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的送葬队伍
他领头爬上楼梯。
造访这个家时,我没上过二楼,今天是第一次。走廊左右并排着房门。我想起森先生说过,他想住在更精巧一点的家,屋里全是空荡荡的房间,实在寂寞。
尽头处的门开着,室内某处亮着灯。井手正男往前走,在门旁停下脚步,靠在墙上催促我。
「老大在这里。」
原来井手称呼森先生为「老大」?对他来说,森先生的绰号不是「阁下」。
刚从木板地走廊踏入铺地毯的卧房,我不禁愣住。
双人床靠窗的一侧仰躺着一个女人,毛毯盖到胸口。光源是枕边的立灯。
女人看起来像是睡着了。毛毯底下,双手规矩地交叠在胸口。我认出那是只在照片上看过的森夫人。
立灯旁有电话子机,小花瓶里也插着花。
「夫人过世了吗?」
森先生提过,搬进「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后,只要状况允许,都会尽量让夫人外宿——回家。
因为内子一直想回家。
卧室很大。立灯的光线范围很小,只能照亮夫人那一侧的床,没办法照亮房间每一个角落。
「森先生在哪里?」
我总算跨出脚步,终于注意到不对劲。门口右方整面的订制壁柜前,瘫坐着一个人影。
我定睛细看,心脏仿佛冻结,直到看出那是谁,又是什么状态。
那是森信宏,阁下在那里。他身穿浆得硬挺的白衬衫,外搭西装外套,系着腰带。背靠在折叠式的壁柜门上,但姿势过于不自然,显然并非只是坐着。
他的躯体悬吊在衣柜门把上。牢牢挪住门把的领带,套在颈脖之间。
下巴收起,眼睛闭着,双手垂放在身体两侧。
我在推理小说中看过,即使是这样的姿势,也足以压迫气管,导致呼吸停止。
「是自杀。」
井手正男走近,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死命盯着森先生。在立灯温暖的微光中,我发现他的眼角是湿的。
「一起走了吗?」
「老大带着夫人一起走了。」
井手正男语带哽咽。他一阵踉跄,撞到我的肩膀。
「老大常说,现在的夫人只是空壳,真的夫人早就死去。」
我也听森先生提过类似的话。以前的内子被囚禁于现在的内子躯壳里,正在哭泣。
「有遗书吧?」
井手正男点点头,「在客厅咖啡桌上。」
「井手先生今天怎么会来这里?」
「我被调到社长室后,每两、三天就会打电话给老大。他交代我要报告状况。老大想看我好好振作。」他语带哽咽。
「所以今天你也打了电话?」
「从中午就一直打,老大都没接。」
他觉得事有蹊跷。
「前天晚上通话时,老大一直忆起从前,听起来很寂寞。」
井手有不好的预感,一下班就赶来。
「我发现的时候,老大的身体还是温的。」
「大概是几点?」
「打给你之前。」
我一阵哆嗦,身体总算能动。
「井手先生,你碰过什么东西吗?」
「为何这么问?」
「夫人确定过世了吗?」
「你自己确定。」
我走近床铺,进入立灯的光圈,探向森夫人的鼻子。没有呼吸。
轻轻掀开领口的毯子,露出颈脖。有一圈红痕。
森先生应该是用勒死夫人的领带上吊自杀。
「报警吧。」
我拿出手机,井手正男像猫一样迅速靠上来,左手挥落手机。
「你做什么?」
「怎么能报警!」
不可以。他倒了嗓,嘴角颤抖。
「我不承认这种事!」
简直像闹脾气的孩子。
「老大的最后不能是这样!他可是森阁!他不能像这样死掉!」
我注视着他。井手正男在哭。
「不然怎么办?」我加重语气。「不管是怎样的最后,都是森先生自己决定、自己选择的。你不能否定。」
「你懂个屁!」
他大吼,又用左手揪住我的衣领,猛力摇晃。
「你懂个屁!你哪懂得老大的心情——」
「那你就懂吗?你说森先生希望怎么做?」
「把遗体藏起来。」
我瞠目结舌。井手不再摇晃我,但我的身体仍晃动着。因为抓着我的井手在发抖。
「把遗体藏起来,遗书也藏起来。收拾房间,装成什么事都没发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老大是这样死的。」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浑身发抖,反复强调。
「老大有很多敌人,全是些下三滥的家伙。无能又自私,跟老大天差地远的家伙。」
他毫不掩饰轻蔑,一把推开我,仿佛我是其中一分子。
「我非常清楚。那伙人知道老大是这样走的,肯定会额手称庆,嘲笑老大有多凄惨。他们会怜悯老大,说他可怜。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井手先生。」
这个人已完全失去理智。
「就算藏起遗体,粉饰太平,又能怎样?只会让森先生和夫人死后不得安宁。」
「少在那里罗嗦,帮我就是!」
吼得凶恶,但他面色苍白,显然畏怯不已。
「如果我一个人有办法——」
何必求你?井手呻吟着,双手抱头,当场瘫坐。
「我的手这个样子,没办法搬动老大。没有车,也没办法带老大出去。」
他酒驾车祸受伤,被吊销驾照。现在的井手正男什么都办不到。
「没必要移动两位的遗体,也没必要搬去别的地方。」
我俯视他。
「让他们静静启程吧。如果能及时阻止是最好的,但为时已晚。既然如此,对森夫妇的遗体尽礼数,是留下来的人的义务。」
井手正男捣住脸。我搭着他的肩,他浑身绷紧,挥开我的手。
「都是你害的!」
谁教你要做那种书,他说。
「老大说那是一种纪念。」
我也听到这句话。庆功宴气氛欢乐,森先生侃侃而谈。如今回想,谈到的几乎都是夫人的事,或是与夫人的回忆。
「我很遗憾。」
井手正男垂着头,挣扎似地想摸索外套口袋。外套被他不灵活的动作弄掉。
「你要做什么?」
「我要拜托别人。」
他左手笨拙地挖出手机。
「不管找谁来,情况都不会改变。大家只会跟我说一样的话。」
我蹲到他身边。
「森先生的最后,既不凄惨也不可悲。虽然令人遗憾,但这是森先生的选择,觉得可悲是错的。」
手机滑落。他捡起来,又掉落。
「会想藏起遗体,隐瞒事实,是因为你比任何人都觉得森先生悲惨。」
井手正男停止动作,像野兽般抓着手机。他维持这个姿势,缓缓转过头。
「你居然讲这种话……」
「如果我的话让你生气,随你爱怎么生气都行,要揍我也没关系。」
泪水滑过他的脸颊。
「森先生想看你重新振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