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的送葬队伍
枪再度瞄准我的眼鼻。
「喂喂?喂喂?」
众人的视线顿时集中在我身上。
「——喂。」
我出声回应。总编叹口气,闭上眼。前野转身贴在窗上,窥望外面。
「抱歉,你是哪位?」手机彼端的男声问。讽刺的是,对方的语气就像碰上前往派出所问路的民众,而不是面对遭遇抢劫或窃盗,冲进来求救的民众,总之是悠哉到家。
「我是这辆公车的乘客。」我答道,老人点点头。
「哦,有位小姐自称是这辆公车的司机,她说……」
「她说的是真的,一名乘客持枪挟持我们。」
手机彼端一阵沉默,八成是惊讶到说不出话。拜托,振作点好吗?我真想骂人。
「请他找能处理这种事的人过来。」老人低语。
我忠实地传话:「歹徒要求找能处理这种事的人过来。歹徒在车内已开过枪,幸好还没有人受伤。」
我讲到一半,老人拿远手机,直接切断。
「谢谢你。」
嘴上道谢,但他眼底残余的笑意消失。
「你很冷静,我能仰仗你,同伴和各位人质也能仰仗你。」
「什么意思?」
老人把手机搁在投币箱上,低语:「你巧妙传达出劫持公车的是乘客之一的讯息。你是情急中想到的吗?」
我没考虑得那么远。
「我不是刻意这样说……」
「提及我开过枪是多余的,但你也告知无人受伤,就当扯平吧。日本警察对类似案件慎重过头,经常遭媒体谴责过于软弱,可是一但有人受伤,便会失去冷静,立即采取强硬手段。我希望他们深思熟虑再行动,否则我会非常伤脑筋。」
「警车离开了。」前野贴在后车窗上高喊:「在倒车……啊,又停下来。」
「不必理会警车。前野小姐,请回座。」
「不用盯着警车吗?」
她以不知是站在哪一方的语气,提出不知是站在哪一方的疑问。本人似乎没意识到这番发言有多怪。
老人忍俊不禁,提醒道:「别忘记你是人质。」
「倒车?王八蛋,那些税金小偷在干嘛!」
田中气愤不已。前野小心翼翼地经过他旁边,深怕碰到他蜷缩的庞大身躯。
「别这么不耐烦。」
老人出声安抚。田中愤怒的脸庞歪曲,猛然滑下阶梯。
「老先生,你在悠哉个什么劲?你是认真的吗?」
大喊的同时,他跌坐在地板上,发出「咚」的巨响,吓得前野瞪大眼。
「我是认真的。托杉村先生的福,警方应该也会认真看待,嗳,暂时观望一下吧。正好,田中先生,请过来,我去坐阶梯。」
老人把手机放入斜背的包包,轻扶以臀部移动的田中,在他先前占据的位置坐下。在这短暂的期间,枪口离开我们,但隔着一段距离,加上胶带捆住手脚,我和坂本无法即时行动。田中有机会用身体撞击老人,可惜不能期待现在的他。
「你说是认真的,所以刚刚的话也没骗人?」田中脑袋里净想着钱。「虽然搞不清状况,但你在这场騒动中达成目的,就会给我一亿圆吧?」
「一定。」老人回答。
「不要这样。」
园田总编出声。她的膝盖塞在被胶带捆住的双手形成的圈子间,坐成小小一团。以女性来说,她的个子不算娇小,或许是姿势的缘故,看起来像是缩水。
「不要再谈钱了。」
话声也有些缩水。令人惊讶的是,话声中带着哭音。
加加减减,我已在这个人底下工作十年。对于总满不在乎地道出辛酸或嘲讽、鲜少给予称赞,但几乎不曾错误评价别人的园田瑛子,我自以为认识颇深。然而,我的自信逐渐动摇。从刚才起,她先是面对枪口也不以为意地呛辣发言,又突然怯懦地缩成一团,板起脸毫无反应,种种表现令人眼花缭乱。若她这时哭出来,我一定会慌了手脚。
「喂,」坂本抬头,「听到没?外头闹哄哄的。」
我没看表,不晓得实际上花了多久时间,感觉顶多三十分钟。一回神,警方的装甲车已包围公车。
车门那一侧贴近水泥墙,等于遭三方夹击的状态。迎面而来的装甲车坐着也看得见,但无法确认旁边和后方的情况。在老人的指示下,前野观察窗外回报给我们。
她莫名其妙的感想逗笑了老人。
「来这么多护送车干嘛?要载我们吗?」
坂本替愉快地咯咯笑的老人指正她:「不是护送车,是装甲车。」
「那是载囚犯的车子吧?窗户有很吓人的铁丝网。」
「装甲车也一样。为了保护车里的警官,才制造得那么坚固。」
数不清的警车赶抵现场。警示灯照得我头昏眼花,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光线也会像噪音一样「吵」。
附近住家也有所变化。原本黑暗的窗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远方传来扩音器的声音,约莫是警方在广播。
三十分钟之间,柴野司机的手机响起好几次,老人却完全无视,仿佛在等待周围安静下来。
装甲车就定位,警车不再移动后,手机又响起。老人开口道:
「前野小姐,我想请杉村先生坐到驾驶座,麻烦你帮忙他。」
前野眨着眼,望向空荡荡的驾驶座。「要让杉村先生开车吗?」
「你是个好心肠的女孩,就是冒失了点。」
老人温柔地责备,前野缩起脖子说:「对不起。」
站起身并不困难,但要爬上驾驶座的窄梯不容易。毕竟小学运动会的家长比赛项目不包括袋鼠跳,我跌跌撞撞,额头碰到驾驶座后方的隔板,眼冒金星。
「杉村先生,辛苦了。」
坐在中央阶梯的老人稍稍提高嗓门。
「驾驶座的操作盘上有照明开关吧?请打开车头灯,按两下喇叭后,再熄灯。」
「老先生,那是什么信号?外头有你的同伙吗?」
恍若沉浸在一亿圆幻想中的田中,久违地重返现实。当下,我也浮现相同的疑问,焦急思考着
怎样才能不必听从老人的指示,或至少稍稍拖延时间。
不料,老人回答:「我没有同伙。这是……唔,算是谈判开始的信号吧。」
「谈判开始?」
「对,我想拜托警察做些事。」
手机再度响起。
「杉村先生,请按我的指示行动。」
我的位置离老人最远,一旦有什么状况,可躲在驾驶座的隔板底下。其他人质则是直接暴露在危险中。
警方要攻坚,只能使用紧急逃生门。老人应该也想到这一点,却满不在乎地坐在阶梯上,背对紧急逃生门。
老人说过,他年事已高,只要大家来真的,便能轻易制服他,但难保不会有运气不好的人挨子弹。对象换成警察也一样,一旦进行攻坚,老人会开枪射击。至少他曾表示有此打算。
可能性不高的「或许会挨子弹」的恐惧、讨论赔偿的金额、老人怎么看都与凶暴案件格格不入的孱弱外表、稳重温和的对话,我们不知不觉被逐步笼络。这样的经验是第一次,无从比较,但即使参照小说情节,人质不是应该陷于更深的恐惧和紧张感吗?歹徒的情绪会更激动,或更频繁地出言恐吓吧?以目前的处境来看,「笼络」绝非不适切的形容。短短一个钟头的发展,总觉得其中必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