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的送葬队伍
「那就太好了。讨厌的事,能忘掉是最好的。」
「我可没忘。」妻子瞅我一眼。「我叫他暂时不要搭公车。」
「那飞机呢?劫机感觉更恐怖。」
「别乌鸦嘴。」
妻子和店长相视一笑。我也在一旁笑着,心想原来菜穗子会在这样的地方谈论遭遇的事件。
她和店长亲密的对话,看得出她应该向店长倾诉过内心多么不安害怕。菜穗子以自己的方式,努力避免让事件的阴影拖累我们的关系与家庭。
由于店长准备的品项齐全,菜穗子很快买到喜欢的洋装,但她还要继续购物,我则在这里卸下任务。事前已向妻子提过,趁着到青山来,我想顺道去拜访一个地方。
「四点在『卡尔洛斯』会合。」
那是我常和妻子约好碰面的露天咖啡座。我向店长道别,对妻子说声「抱歉」。不是为不能陪她购物,而是再次为公车劫持事件遗留的阴影致歉。虽然我不晓得她能否领会。
关于公车劫持事件,媒体和网路上的讨论,都没有我们担忧的热烈。最大的理由是,骇人听闻的案子一桩接一桩发生,教人无法喘息。如同藏木于林,事件被事件掩盖过去。在现代,这片「森林」也蓬勃生长着。
第二个理由是,案发三天后总算査出老人的身分,但他的经历实在过于平凡,缺少吸引媒体竞相报导的耸动性。
老人名叫暮木一光,生于一九四三年八月十五日,今年六十三岁。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衰弱,似乎是生活环境的缘故。
老人没有工作,独自住在足立区的公寓。他没加入国民年金,靠积蓄过活。他原籍东京,但户籍上应该在世的姐姐没出面。之所以能查出他的身分,多亏该地区的民生委员通知警方:「年龄和外貌都符合,而且这几天都不见人影,也联络不上,或许是他?」老人没工作,又独自关在公寓里,身形瘦削,脸色极差,连有没有定时吃三餐都很可疑。民生委员十分担心,多次登门拜访,劝他申请补助。
公寓的房东及其他房客、不动产仲介业者,都没将认识的邻居或顾客,与电视和报纸描述的公车劫持犯外貌重叠在一起。众人异口同声,认为老人不可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
「他很斯文,爱干净。没有人拜托,却会每天打扫垃圾场和公寓周围。他住在二楼边角,上下楼梯似乎颇吃力。」
在新闻画面中如此陈述,自身应该也六十多岁的民生委员有些伤感。
「他不会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身世,所以我不是很清楚。不过,他以前好像是做买卖的。由于妻子死去,生意变差,又没人继承,在十年前收山。之后曾当一阵子计时人员,可惜最近都找不到那样的工作……」
今时今日,这些都是切身的问题,民生委员结结巴巴地说。
「依我所知,他总穿皱巴巴的衬衫和长裤。外出顶多套件夹克,没看过他穿西装。由于舍不得理发钱,都是自己随便剪,所以给人的印象不是很体面。」
印象与公开的肖像画大相径庭,也是民生委员迟迟没通报的原因。
「跟他谈生活补助的事,却发现他比我清楚。可能他在别的地方申请过,但被打回票。」
暮木一光户头的余额,根本不够缴下次的房租。他住的公寓收拾得相当干净,屋内约三坪大,附小厨房和洗手间,没有浴室。警方采集家具和物品上的指纹,及掉落的毛发进行DNA鉴定,确定老人的身分。
「虽然他有旧型的映像管电视,却是坏的。他常听收音机,说是在附近垃圾场捡到的。我提出十个问题,他往往只回答一个,相当沉默寡言。」
关于暮木一光指名的三个人,民生委员完全没有头绪,也看不出他与「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及附设诊所的关系。
如同那天晚上田中在公车里所说,暮木一光孑然一身。去年九月他搬到那栋公寓,之前在哪里、过怎样的生活仍是一团谜。
「若租屋有保证人,或许可当成线索。但他签约时是仲介的不动产公司担任保证人,什么都查不到。不过,听说他不曾做出令房东困扰的行为。我想也是,他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怎么会突然劫持公车呢?民生委员纳闷地垮下肩膀。
某新闻节目的特别报导中,有个名嘴认为暮木处在贫穷与孤独中,对未来感到悲观,一开始就打算自杀。他劫持公车没有明确的目的和意图,只是想惊扰社会。
「或者,他原本要带几名乘客一起上路。自杀延长线上的杀人,这叫做『扩大自杀』,有不少前例。」
至于暮木指名的三人,是他单方面怨恨的对象。当事人极可能根本不明白被找上的理由。
「搞不好是用来搅乱警方侦査的烟雾弹。」
听到这段发言,我不禁关掉电视。老人并非毫无目的地行动,也感觉不出他想带我们共赴黄泉的意志。对于指名的三人,他有种明确的恶意,或者说制裁的意志,在场的人质再清楚不过。
面对一个孤独贫穷的独居老人,网路社会不肯投以太多的关注。世上有更耸动、更値得讨论的事物。关于被指名的三人,不出所料,警方并未公开资讯,于是出现冷漠的观点:「反正是老头子和老太婆之间的纠纷吧?」没有暮木老人期待的,或我们担忧的那么沸沸扬扬。
另一方面,我们人质的话题比暮木老人持续稍久。赔偿金的事被拿来谈论,也有网站登出我们的真实姓名或姓氏缩写。
为何四个成人无法制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反倒乖乖受缚?这是我们人质受到最多责难的部分。再加上赔偿金的事,流传的金额与暮木老人提起的时间点都不正确,我们被批评为「贪财」、「守财奴」,但仍有「这也难怪」、「谁都想要钱,想活命」之类支持的意见。
有趣的是,赔偿金的话题发展开来,演变成热闹滚滚的讨论:
「在枪口下当人质,要拿多少才划算?」
网路上的陌生人,仿佛在重现我们与暮木老人的对话,也像在享受缺乏现实感的自私讨论。
实际上,在得知暮木老人身无分文时,赔偿金在我们这些当事人眼中便彻底失去现实性。讽刺的是,或许正因如此,媒体和网路上的「正义使者」才会这么快放过我们。倘若暮木一光真的是大富豪,我们想必会遭受更多追究与质疑。
查明老人的身分时,山藤警部曾联络我们,之后便音讯全无,也没再找我们讯问。
孤独老人自爆式的死亡——公车劫持事件被如此分类,而后落幕。由于嫌犯死亡,随着书面送检,捜查总部也宣告解散。
与海线高速客运有限公司的赔偿谈判十分顺利。公司发给每位乘客相同的慰问金,并负担田中和我的医疗费用。柴野司机的待遇,看在外人眼中似乎也没有重大变化。
对了,「社会」还有一种耐人寻味的动向。事件刚落幕,就涌现鼓励、支持柴野司机的声音。海线高速客运总公司和营业所接到大量的电话、传真及电子邮件,请求不要处分她,希望继续录用女性驾驶员。其中应该也有认识她的当地乘客,但大多是善意的一般市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