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虫
新干线平缓地画出曲线。就像在展现抵达车站前的最后冲劲。车内广播开始传达转乘资讯。
木村茂把手机还给国中生说:「看来就像刚才的电子告示板说的。我们的宝贝孙子平安无事。」晃子探出身体问:「老伴,真的吗?」
国中生大大地张口,「呃」地就要说起话来。
「闭嘴。我不回答问题。而且就快到盛冈了。」木村茂厉声说。「听好了,你大概是一头雾水。刚才的电话是打给谁的,还有小涉怎么会没事?还有说他醒来是怎么回事?你不会懂。你应该一直都是轻视着大人,认为自己看透了世间的一切。那个无聊透顶的『为什么不可以杀人』的问题也是。实际上过去你的疑问也都得到回答了吧。你很聪明嘛。然后你一直嘲笑着什么都不知道的其他人。」
「不是那样的。」
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国中生依然表现出温驯、软弱的样子。
「可是啊,你现在的疑问不会有答案。我不会向你解释。你就烦恼一辈子吧。」
「请等一下……」
「我跟这个老太婆都已经活了六十年以上了。反正你一定觉得我们是老不死的、没有未来的废物吧。」
「我并没有……」
「我告诉你一件好事吧。」木村猛地举起枪口,对准国中生的眉心。「六十年之间,没有死掉一直活到现在,可是件了不起的事。你懂吗?你才活了十四年,顶多十五年吧。你有自信还能再活上五十年吗?嘴巴上怎么说都成,但要实际在五十年间没有生病死掉、意外死掉、被人杀掉,一直活下来,没有亲身试验是不会知道能不能的。听好了,或许你相信自己是一个万能的幸运男孩,但也有你做不到的事,要我告诉你是什么吗?」
此时国中生的眼睛绽发出光芒。他的瞳孔浮现的不是期待的闪烁,而是与那张爽朗、清秀的容貌格格不入的顽强。是自尊心受创的愤怒。「什么事是我做不到的?」
「活完接下来的五十年。很遗憾,比起你,我们会活得更久。被你瞧不起的我们,可以看到比你更多的未来。很讽刺吧?」
「你真的要开枪?」
「少瞧不起大人了。」木村说。
「老伴,这么说来,手机会留下拨出去的号码吧?刚才你还给那孩子的手机,留着阿繁的电话号码呢。不用删除吗?」晃子说。
「不用。没问题。」
「没问题吗?」
「反正这家伙再也用不到手机了。」
国中生目不转睛地看着木村茂。
「听好了,」木村说明。「我现在还不会杀你。我只会开枪,让你动弹不得,然后把你搬出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我要给你反省的机会。」
国中生的脸上绽放出一丝光明:「你要给我反省的机会吗?」
「别搞错了。假装反省是你的拿手好戏吧?你过去就是一直假装反省,好让大人放过你。听好了,我可没那么好骗。你的臭味,在我的经验里也是最糟糕的一种。你以前一定干尽坏事吧。喏,我给你反省的机会,但我不会因为这样就放过你的罪。」
「怎么这样……」
木村茂没有特别激动的样子,淡淡地说:「我不会让你死得轻松。」
「老伴,很恐怖耶。」晃子也是,嘴上这么说,却也只是说说而已。
「怎么这样?可是你孙子不是没事了吗?」国中生摆出哭丧的样子。
木村笑了出来:「我是个老头子了,老眼昏花,耳朵也背了,你演得再精采,我也看不清楚啦。总而言之,你对我孙子出手了。真遗憾。死心吧。要是你反省,我就让你死得轻松点。人生是很残酷的。」
结果国中生仿佛抛弃了一切算计和策略,怀着同归于尽,也就是报一箭之仇的气魄,淡淡地说了:「我说啊,爷爷的儿子,那个酒鬼大叔,现在已经死在厕所里头喽。他一直到最后都哭得惨兮兮,窝囊得要死。爷爷的家人,每一个都脆弱到不行呢。」
动摇几乎就要冲击木村的心。尽管明白对方的目的就是要搅乱自己的精神,他却几乎就要动摇了。他能撑住,全靠一旁妻子的话。虽然带着几分逞强,但晃子稍微笑了笑,说:「雄一他硬得很,应该还死缠烂打地活着。他一定放心不下小涉,固执地赖活着。」
「就是啊。」木村茂点点头。「他是那种就算被踩扁也死不了的人。」
新干线进入盛冈站月台。
瓢虫
七尾来到洗手台,朝着蛇泼冷水,然而蛇却不放开他的手,反而愈缠愈紧,把他吓坏了。再这样下去,自己的手会不会郁血,甚至被扭断?他不禁害怕。他任凭恐怖驱使,把手放在洗手台上,从上面使尽全力用左拳一砸,一股砸破水管的触感,蛇瘫软下来,从手臂上松脱了。七尾从洗手台来到车厢外通道,可能是为了在盛冈站下车,几个人分头站在车门附近。七尾急忙卷起软掉的蛇,期待它看起来会像个皮制手提包,把它拎到靠七车的墙上垃圾桶丢掉。他担心垃圾桶里会不会又蹦出别的东西来,但只是杞人忧天。
真不走运。可是没被蛇晈,该觉得幸运吗?
新干线的速度慢下来,响起尖锐的声音。列车慢吞吞地停下。这趟恐怖之旅总算要结束了吗?尽管一方面如此放心,另一方面七尾也想像起自己即使到了终点站也无法下月台的景象,感到毛骨悚然。
得回去八车拿行李箱才行。七尾望向通往前方车厢的门,几个人提着行李排排站,七尾不想钻过他们回去。那对夫妇和国中生怎么了?应该确认国中生是否平安无事。尽管这么想,但或许是蛇骚动所造成的激动搅乱了七尾的精神,他觉得再也没力气去搅和八车的事了,简而言之,他干劲全失了。
接着,开始变得剧烈的地板震动弄得七尾脚一滑,他伸手扶墙却当场跪倒下来,终于被搞到一切都无所谓了。
我受够了,得快点离开这里逃难才行——这样的念头愈来愈强。煞车变得更强了。地板前后摇晃,但速度渐渐地慢下来。
抵达车站,新干线憋住一口气似地停顿后,车门「噗咻」一声打开了。七尾觉得车厢里的空气变轻了,充满了开放感。
通道的乘客一个个走下月台。人数不多,但每个人都一步步踏稳脚步行走,所以花了不少时间。
就在此时,七尾听到一道「咚」的破裂声。
是猛力将铁桩敲进墙壁般的声音,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相当激烈。
乘客没有发现的样子,或许众人都把它当成新干线吐出的呼吸声、或是停止的车轮发出的声响,或是七尾也不明白究竟还有哪些种类的声音,总之是类似机械关节作响的声音。
七尾知道那是枪声。
是八车吧。
那个面对面的六人座上,有人开枪了。
国中生中枪了吗?
七尾看后方车厢,没看见铃木折回来的人影。或许他回去拿行李后,总算冷静下来,改变主意,认为自己没必要跟着陌生的眼镜男跟国中生吧。
很聪明。人家是老师嘛。
七尾看八车车门。那道自动门文风不动,就像在发出警告:里面出了恐怖的事,不许靠近。门本身就像个沉默而顽强的守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