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雾
深夜,我在右侧腹注射进一剂Interferon-β(贝它干扰素),熬过药效的痛苦后,悄悄走出房间。
这个小区在一片荒芜的湿泥地里,面积不大,除了周边有几块铺得乱七八糟的草圃和围篱之外,就只建有几排孤楼。由于附近有一座水库,所以这一带听说都是水库的行水区,景致十分荒凉。
那些人应该都已经回屋子里去了,每到夜晚,他们多半都不会再出门——当然白天他们也很少出门——但我有一种感觉,夜晚对他们来说很不一样,仿佛有什么难以言传的恐怖,逼得他们不得不躲进屋子内。
这样反而让我方便不少。
我这几个月来都会趁着夜深人静时,悄悄在小区里转绕,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没有什么发现,但我接触这个小区愈多,就愈觉得这个小区藏有许多秘密。
我从这栋楼的背后绕过楼侧,悄悄来到小区后方。那面由竹管搭盖起来的帆布棚架,阴森森地开了一道口,棚架中央用一条接近粉红色的布幔遮掩住,布幔外垂着鲜黄色的流苏,让人看不到里面。
我对台湾的传统礼俗不太清楚,但粉红这种颜色,是用在丧礼上的吗?
更奇怪的是,空气中除了阴雨潮湿后的发霉味道之外,还有一股很浓的臭味,这种臭味,就像……就像是一具刚死不久的尸体,正要开始腐烂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治丧的场合,却散发出一股腐败尸体的味道?
他们果然都走光了,我在棚架外躲了好久,都没听到里面发出任何声息。
棚架外的两侧各摆着一组看上去像个特大号奖章的悼念花圈,上头的塑料花毫无光泽,中间贴着粉红色的招纸,写了些什么我一时间看不出来。
我从布幔的间隙钻了进去,心脏在我胸腔里狂跳,电线杆上的灯光打了过来,穿过间隙,打在里头的深黑色的大型幕布上。
这极大的幕布仿佛是一种软性的遮蔽物,将棚架里的三分之一都遮掩住,幕布外有一张矮几、几张板凳,地面上来来去去的有许多脚印。
幕布之后,被那片深不见底的黑色给遮住了,仿佛想阻隔某些不祥?反方向的灯光渗透过来,烘托出幕布后的一切:一张木板搭的矮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
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我犹豫着,绕过那深黑色的幕布。
幕布后方有个老人,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整张脸色如鬼一般白,下颚骨和嘴巴仿佛脱臼了一般微微张开。老人正面披着一床大红色的被单,突兀的鲜艳感,在一片阒黑之中十分扎眼。
这个老人……死了吗?
一定是,空气中的腐败味道好浓。
我真不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将一个死人空置在小区里,不送到殡仪馆,也不入殓……好像特意要让尸体腐败发臭似的?
没错,这具尸体正在发臭,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我看到红色的被单底下,有一道尸水流了出来,流到木板床的下方。
且不说一般环境,光是人的身体内就有数之不尽的细菌和病毒,活着的时候有免疫系统制约,一旦死了,病菌会整个爆发开来,以最快的速度腐蚀肉体,分解出腐水和尸胺等物——
就像现在这个老人一样。
我强忍着恶臭走向老人——我见过他,他是小区里那些老人之一,脸上早就毫无生气了,脸颊也凹陷了进去,但那两撇短眉毛,和那只像鞋拔一样的鹰钩鼻——我见过他的。
一股寒意在这个空间里扩散开来。
忽然有一道念头驱使我弯下腰,我小心地掀开那床大红色被单的一角,我在心中问自己——你是不是疯啦,否则怎么会想要做这种事?
“吧嗒”一声,老人的手臂掉落在木板床外,瘦得像一支火柴棒一样。我忐忑地看着那只手臂,蓦然间我注意到,他手臂的手肘窝处有一片黑紫色的淤斑,淤斑上有许多一粒粒的小点,乍一看十分恶心。
我忍不住蹲下来细看那些斑点,刹那间一道灵光像电一样刺进我的脑海。我连忙摸索口袋,掏出一把随身带着的瑞士刀,扳开小刀。
我手指有些发抖地将瑞士刀的刀尖,在老人手肘窝上戳了一戳——奇怪,肌理僵硬极了,好像硬化成一尊石质雕像一样?
这种僵硬感太不合理了!
我又用力戳了一戳,用刀尖在他的手肘窝上挑,想挑出一部分皮肉组织。但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挑起一小片肉。我憋住气,将肉片用小型封口袋装起来。
小区外传来一阵狗吠声,凄厉得仿佛是狼嗥一般。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在木板床边跌了一跤,蹭倒背后一组由饮料罐堆叠成的小型罐头塔——
“哐当——”
我脑袋一片空白,发了一会儿愣,狗仍然在远处凄厉地吠叫。
棚架外吹来一阵风,把黑色的幕布卷起一片,隐约中我感觉好像有个东西一晃而过,残影投射在幕布上。
我紧张地看着幕布各处,想追寻那道残影,不期然,我的视线凝结在老人的脸上——我的天,老人的眼睛是张开的?
不可能,我明明记得刚才进来的时候……
“谁?”小区里有人喊道。
我一口气冲回楼上的房间,然后靠在深褐色的核桃纹门板上喘气。
楼下一连串的脚步声,坐实了我的担心——那些人发现我了吗?是我从幕布底下钻出来时,被他们看到了?还是我冲回楼上时的脚步声被他们听到了?或者是刚才我一不小心的大力关门声让他们注意到了?
他们察觉到我了吗?
我的手到现在都还在不停地抖动。
隐隐约约地传来楼下几个人的低语声。
一个阴沉的声音说:“娘咧,有人来过。”
我蹿到落地窗边,想从阳台偷看,然而却看不到什么。
“是它吗?是它回来了?”另一个声音说。
它?谁啊?
好像不是在说我?
楼下陷入一片沉默。
“一定是它,金欠生前最疼它的,一定是它!”刚才那个声音又说。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甚至不知道,他们说的那个“它”,是“他”,还是“她”?
我退到窗帘背后,绕过双人床,在麻将桌边坐下。我口袋里的小袋子里装着老人手臂处的小肉块。
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手臂上那些的斑点,都是针孔注射后的痕迹。
那是积年累月的静脉注射。
这是怎么回事,这和我在找的东西有关吗?
不行,我得记录下一切,我得把我的发现、我的怀疑,一一纪录下来——
他们很可能已经察觉到我了,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得赶快记录下一切。
但……但我应该从哪开始说起好呢?
也许,我该把一切事原原本本地从头说一遍。
一 怪小区
再转过几个山弯,就能看到小区了。
我把车速放慢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