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雾
由于这里离水库很近,小区外整片都是湿泥地,又兼之盖在山附近的缘故,里头免不了有一股霉味,有时还有一股花香味,是那种香水百合的花香味,我很不喜欢那种味道,每一回闻到,都会让我想起殡仪馆。
搬来一个多月了,那股味道好像一直都没有断过,好奇怪。
我将车停在小区的最里面的一排。
这排楼房几乎只有我一个人住,小区里住户本来就不多,住在这一排楼的人更少,四四一十六个房间,我住在三楼的最左边。最右边楼下有一名阿婆,似乎是某个教会的,十多名教友都住在隔壁栋,平常很少和人来往。
她那些教友看上去都有点……有点古怪,但这些无关宏旨,在此就不多介绍了。
其他房间都没有住人,也许有屋主,但从来不住在这里,许多墙壁长满了爬山虎也没人理会,看来已经空很久了。
唯独一楼最左边那间——也就是我的正楼下——还住着一个人。其实不能算住,那人只是拿那个房间当工作坊在用,实际上他住另一排楼房。
说到那个人我就有气,不过这也和话题无关,在此就不多介绍了。
我停好车后,拎着超商买来的桶装水爬上楼去,这么古老的楼房当然没有电梯。楼梯是开放式的,香水百合的味道在这里却似乎更浓郁了,真不知道香味从何而来。
一到三楼我就愣住了,有一个阴沉着一张脸的人,像一杆枪似的站在我的房门口,抓着我的铁门不放——
是他,一楼的那个家伙。
他似乎刻意在等我,一见我上来,就阴森森地瞟着我说:“你回来了?”
他四五十岁,离五十岁更近一点,体格偏瘦,但样子看上去却十分剽悍。我和他从没见过几回面,印象中他好像高我半个头多。
他的发际是半秃的,狭长的脸孔上弥漫着一股躁郁情绪。我尤其讨厌他那双眼睛,眼角上吊。说实话,我宁可去跟刚才那只大黑狗讨论天气也不想理他。
“我女儿咧?”他混杂着一口闽南语说。
什么?
“你少跟我装不知道,我女儿咧!”
从我一搬进这里,就跟这家伙闹翻了。他平常做的是豆花生意,开一辆小发财车,货柜上包着军绿色的帆布,每逢一、三、五以及周末就会去夜市摆摊。摆摊归摆摊,我从来也没有职业上的高下感,只是他每一回回来都是半夜,车停好后就在楼外洗刷,锅碗瓢勺哐当作响,吵得我没法睡觉。
也算我倒霉正好住他楼上,和他在阳台对话了几句,他就跟我翻脸了。从那天晚上起,他每回回来动作都会加倍大声,好像改行打铁似的。
他这个人心理真的有病,我绝不是扯淡。我曾经到一楼找他“沟通”过,他那个房间里摆着几只大冷冻柜,几台磨豆浆机,还有好几桶四十公升装的煤气钢瓶。光是这些也就罢了,最怪的是他在四面墙上都写满了字,潦草得看不出是写的什么。我一进屋就傻了,望着那些鬼画符发呆。他二话不说冲上来对我吼叫,又是什么“拿锄头不怕你拿笔的”、“你十个月我也十个月”之类的屁话,完全轮不到我开口。
奇怪的是他倒看得很准,知道我是个“拿笔的”?
什么鬼小区!
“我问你话你没听见吗!”他仰起下巴凶道。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让开,我要进去!”我心中也有点火。
“你娘咧!”他用力推我一把,我的桶装水差点没滚到楼梯底下。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整天不出门,躲在房间偷看我女儿,全身还脱得光光的,你以为我不知道!”
靠,这人不但有暴力倾向,还是个妄想狂——谁整天不出门啦!谁脱得光光偷看你女儿啦——我至少有穿一条内裤!
他似乎越说越起劲,眼白里都渗出血丝,鼻翼扩张道:“你把我女儿藏起来了对吧?你把她藏在哪儿——把门打开!”他强拉我到门边,反手捶了一下铁门,叫道,“快点把门打开!”
我的房门外装了一扇铁门,铁门的背后是木门,若不是有这扇铁门挡着,他恐怕早就破门而入了。
“你少在这里给我发疯!”我的脾气也不怎么好,他要我开门,我偏不开!
“你再不走信不信我马上报警,你想找女儿,去警察局啊!”
他满脸狰狞,咬牙道:“干!”两手揪住我的衣领。
我刚想飙脏话,小区里忽然传来一把静幽幽的哭声,抽抽噎噎的,在空旷的小区里听来特别扎耳。
我们都安静下来——住在这个小区有一项好处,就算你在这儿杀了人,都不会有人理你。所有人都冷漠得可怕,别说我和豆花老板在这儿互掐,就算摆起擂台开了打,恐怕也没人来看。
那把哭声是隔壁楼的,不知那人是有忧郁症还是怎样,每天晚上到这时候都会这么哭,我刚听到时还真毛骨悚然了半天——怎么这地方什么人都有啊?
什么鬼小区!
我不再理会这些,掏出钥匙扭开铁门,在拉开十五度时把铁门提了一下,门底部在走廊上刮出难听的噪音,然后才把门打开。
“你别想跑!”豆花老板拉住我外套上的兜帽,不肯放过我。
我怒道:“你不是想找你女儿吗,我开门让你找个高兴!”
他愣了愣,仍然不肯松手。
“你们在吵什么?”
一把阴阴柔柔、轻得没有力气的女孩声音,在我们背后漾开。开放式的楼梯口上,走下来一名穿得很单薄的少女。少女脸色很白,下巴很尖,头发长得披到了肩膀。
她是从楼上走下来的,这栋楼一共就只有四层,我住在三楼,楼上自然是四楼——但四楼根本没有住人啊,她在楼上干吗?
“阿卿,你……你……”豆花老板看似十分惊讶。
少女眼睛很大,但眼神却显得异常空洞。她淡漠地看着我们,仿佛已经不在人世,又或者我们已经不在人世,她完全没有看见一般。
我又闻到了那股香味,似乎是从她身上飘过来的——香水百合,那属于殡仪馆的味道。
少女完全没停下脚步,也不关心我们吵得谁胜谁败,轻轻地往楼下走,白色的蕾丝边睡衣被风一吹,露出了白净的小腿。
“阿卿,你跑到楼上干吗?”老板追着她下楼,一副怕她马上会消失在空气里的紧张模样,女孩没理他,像一头小猫似的走到楼梯拐角,看不见了。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这对父女。
豆花老板临走前还横了我一眼,叨叨念念地追下楼。
不期然,天空飘起了小雨。
二 怪房间
外头的雨势由小转大,淅淅沥沥地打在落地窗上。
我拉上铁门,锁好木门,将一切风雨都挡在门外。
在衣柜的整装镜中看到一张狼狈的脸,那是我。
我放下桶装水,将背包扔下,站在镜子前方端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