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的秘密
“但这是真的,”洛瑞尔想安慰他,“好人有时候的确会干坏事,他们都有不得已的理由。”
“什么理由?”格里盯着洛瑞尔的样子,好像一个稚嫩的孩子,希望洛瑞尔能够解释这一切。前一分钟他还在兴奋地思考宇宙中的谜团,下一秒却从姐姐那里得知母亲杀过人。“那个男人是谁,洛尔?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
洛瑞尔尽量用直截了当的方式来叙述这一切,格里这样逻辑思维强大的人会有办法找出其中的缘由。洛瑞尔告诉他,亨利·詹金斯是位作家,他娶了母亲在战争时期的好朋友薇薇安。基蒂·巴克尔所说的,1941年初,桃乐茜和薇薇安之间爆发了一场冲突,她也如实告诉了格里。
“你觉得,她们的争吵和1961年发生在格林埃克斯农场的事有关?”格里问道,“否则你不会提起这件事的。”
“是的。”洛瑞尔想起基蒂说的,那天晚上她和母亲一起出去跳舞时她奇怪的举动,她的胡言乱语。“我觉得,妈妈对她和薇薇安之间的冲突感到非常生气,所以她要惩罚薇薇安。不管妈妈的计划是什么,事情的结果都比她预期中更糟,但为时已晚,她没办法弥补这一切。所以只好逃离伦敦。亨利·詹金斯为妻子的遭遇感到震怒,所以二十年后才会来找妈妈。”洛瑞尔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能这样直言不讳地谈论自己的阴谋。作为旁观者,她必须冷静克制,尽快找出真相。压力在侵蚀她的内心,但她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她压低声音说道:“我甚至怀疑,母亲是不是和薇薇安的死有关。”
“天哪,洛尔。”
“我想,母亲的余生是不是都在愧疚中度过,是不是愧疚让她变成了我们熟知的那个女人,她的余生或许都是在为自己的过错赎罪。”
“所以她要做个好母亲?”
“是的。”
“在亨利·詹金斯找到她之前,她一直做得很好。”
“是的。”
格里陷入沉默当中,他眉头微蹙地思考着。
“你怎么看?”洛瑞尔催促道,她往格里的方向凑近些,“你是个科学家,想到什么眉目了吗?”
“你的理由也说得过去。”格里慢慢地点点头,“悔恨会使人改变,丈夫也会为妻子遭受的侮辱复仇。如果母亲真的对薇薇安做了什么坏事,那就可以解释她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亨利·詹金斯,让他永远沉默了。”
洛瑞尔的心往下一沉。内心深处,她还是希望格里听见自己的推论会哈哈大笑,用他聪明的大脑找出洛瑞尔推理中的漏洞,告诉她她应该躺下来好好休息,别再看莎士比亚的书了。
但他没有。他身体里的逻辑大师说:“不知道她究竟对薇薇安做了什么,后来才会如此后悔。”
“我不知道。”
“不管母亲做了什么,我想,你的看法都是正确的。”格里接着往下说,“事情的结局肯定比母亲想象中要糟,妈妈不会故意伤害自己的朋友。”
洛瑞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里却想起母亲举刀刺进亨利·詹金斯胸膛时,毫不犹豫的模样。
“她不会那样做的,洛尔。”
“当然不会,我也没这么想——嗯,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想这么多。你想过吗,因为她是我们的母亲,我们了解她,爱她,所以才会为她找借口开脱?”
“或许吧!”格里同意她的说法,“但这没关系,我们了解她,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们以为自己了解她。”洛瑞尔想起基蒂·巴克尔说的话——战争让人狂热,国家被攻破的威胁,一次次被恐惧和黑暗惊醒的碎梦。“如果她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怎么办?有没有这种可能——大轰炸改变了她?或者,她嫁给爸爸,有了我们之后才变了呢?”在她得到人生的第二次机会之后,她就不是以前那个桃乐茜了。
“没有人会变化这么大。”
洛瑞尔忽然想起鳄鱼的故事。她问母亲,你为什么变成人呢,妈妈?桃乐茜回答说,自己放弃了鳄鱼的身份,变成一个母亲。把这个故事想象成寓言,想象成母亲在用另一种形式坦白过往,会不会是自己想太多了?难道,这个故事原本就是母亲编来逗小孩的,洛瑞尔真的过分解读了吗?她想起那天下午,桃乐茜在镜子前转着圈儿,整理那条漂亮裙子的肩垫。八岁的洛瑞尔睁大双眼,问桃乐茜她是怎么变成今天这副模样的。母亲说,嗯,我总不能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对吧?至少,不能一次全部告诉你。改天再问我吧,等你长大些再问。
洛瑞尔现在就想问妈妈这个问题。她忽然感到浑身燥热,餐厅里其他食客拥挤喧哗,比萨炉吹出一股又一股热浪。洛瑞尔打开钱包,拿出两张二十和一张五元的钞票放在账单下面。她拦住格里:“说好了,这顿我请。”她没说,这是自己把灰暗的往事甩进格里明朗的世界后,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走吧,”洛瑞尔穿上外套,“我们散散步。”
***
他们穿过国王学院的广场,回到剑桥,餐厅里的谈话声逐渐随风淡去。河边很安静,洛瑞尔听见小船在月色笼罩的水面上划过的声音。远处传来钟声,那声音荒凉又隐忍。某个教室里传来学生练习小提琴的声音。美丽忧伤的琴声抓住洛瑞尔的心,她忽然觉得,自己来这儿是一个错误。
离开餐厅之后,格里一直沉默不语。他推着自行车,勾着脑袋,安静地走在洛瑞尔身边,眼睛紧紧盯着路面。洛瑞尔最终还是忍不住说出一切,让格里和自己一起背负这个过往的沉重负担。她说服自己,格里应该知道真相,他一直被那恐怖的一幕紧紧缠绕。但他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小得让人爱怜,如今他已经长大成人,是母亲的心头肉。他无法接受母亲竟然做过这样的事情。洛瑞尔想说点什么,她想跟格里道歉,想轻描淡写地说起自己对这件事的执念。格里忽然开口说道:“之后怎么办?我们有什么线索吗?”
洛瑞尔看了看格里。
他站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中,伸手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打算就这么不了了之吗?我们应该查出真相,这是我们的过去,洛尔。”
此刻,洛瑞尔觉得自己很爱格里。“有点线索。”她屏住呼吸,“既然你提到了,我正好告诉你。今天早上我去看望妈妈,她有些神志不清,说让护士碰到鲁弗斯医生时让他过来一趟。”
“这没什么奇怪的呀!”
“但她的医生名叫科特,不是鲁弗斯。”
“或许是一时说错了?”
“我不这样觉得,她叫这个名字的时候非常肯定,而且……”洛瑞尔想起那个叫吉米的年轻人,母亲曾深爱着他,如今却空余怀念,“这不是她第一次提起自己以前认识的人了。我想,她可能会时不时地陷入回忆当中,她也想让我们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