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飞靶
克劳德牧师张嘴呼吸着。他有着厚而红的嘴唇。我观察着他的双脚,来判断他的年龄。他穿着绳编的凉鞋,露出肿胀粗糙的脚趾——那正是一双六十岁人的脚。
“谢谢!……”米兰达·辛普森小姐不悦地说,“我是来找拉尔夫的,如果他在这儿的话。”
“但是,拉尔夫·辛普森先生不在这里,辛普森小姐。”克劳德牧师遗憾地摇着头,“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的弟子也被我暂时派走了。”他淡淡地微笑,没有露出牙齿,“我是一只年迈的老鹰,只与群山和太阳交流。”
“一只老秃鹫!……”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的声音清晰可闻,“最近拉尔夫来过这儿吗?”
“他几个月都没有来了。他说一定要来的,但是还没有。”克劳德牧师连连烟头叹息着,“你的父亲很有精神方面的天赋,但是,他仍然被物质生活所束缚,因此,我很难引导他进入蔚蓝世界。对他来说,将自己暴露于太阳之下,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
克劳德牧师的声音抑扬顿挫,用近乎仪式一般地口气说。
“我在这里到处转一转,你不介意吧?”我说,“我想确定他不在这里。”
“我告诉过你,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克劳德转向米兰达·辛普森小姐,“这个年轻人是谁?”
“阿彻先生。他在帮助我寻找拉尔夫。”
“我明白了。恐怕你必须相信我,他不在这里,阿彻先生。”克劳德牧师强硬地拒绝了,“我不能允许你进入房屋内部,因为你没有经过净化仪式。”
“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要转一圏看一看。”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他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那只深棕色手的柔软、肥厚,像是一条煎鱼。
“你绝对不能进入神殿,那会激怒密特拉神。”
克劳德牧师的呼吸有一种酸甜混杂的恶臭味。我拿下他放在我肩上的手,说:“你自己经过了净化吗?”
克劳德牧师冲着太阳,扬起混沌的双眼说:“你不应该对此不屑一顾。我曾是个迷途的罪人,内心迷茫而充满罪恶,直到我进入了蔚蓝世界。太阳的利剑刺杀了黑牛污浊的肉体,我得到了净化。”
“我是潘帕斯草原上的野牛。”我自言自语。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上前来,站在了我们两个人的中间。
“少废话了,我们一定要搜一下。”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坚持说,“克劳德,你的鬼话我一句都不信。”
克劳德牧师低下了一头乱发的脑袋,无奈地苦笑了,那样子令人作呕。
“悉听尊便,辛普森小姐。不过,你们要为自己大逆不道的行为负责。”牧师喃喃地说,“我希望密特拉神,对你们的惩罚不要太重。”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不屑地从克劳德牧师的身边飞快走过。我跟着她穿过拱形的门廊,进入神殿的内院。
西边红色的太阳,看上去无动于衷。克劳德没有再看我们,一言不发地走上石头台阶,消失在了屋顶上。
石头铺地的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周围的墙上有很多木门。我按动离我最近的一扇门的门闩——门开了,里面是橡木搭建的房间,一张固定的床,上面盖着肮脏的毯子。一个没有牌子的破烂行李箱,廉价的硬纸板做的衣橱,还有克劳德身上,那种酸甜的恶臭味。
“这就是圣洁的味道。”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在我的耳旁说。
“你父亲真的跟克劳德住在这里?”
“恐怕是的。”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点头说,她皱起了鼻子,“他对太阳的崇拜,这件事非常地认真。这与他对星座的迷信,也是很有关系的。”
“他真的把这个地方送给了克劳德?”
“我不能肯定,他是否把地产权给了他。”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摇头苦笑着说,“他把这儿给了克劳德,让他建造了一座神殿。我想将来他会把地收回来,如果他真的能够从癫狂的宗教中走出来的话。”
“这真是个有点奇怪的狩猎小屋。”我笑着环顾四周说。
“这并不是什么狩猎用的小屋,他建造这所房子是为了逃避。”
“他在逃避什么?”我好奇地问。
“逃避战争。”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无奈地说,“这起源于拉尔夫·辛普森生命的前一个阶段——宗教前阶段。他深信马上要爆发一场新的战争。如果国家被残忍侵略的话,这座房子将是我们的避难所。但是去年,就在他们修建防空洞的时候,拉尔夫终于克服了对战争的恐惧。当时避难所的全部计划,也都已经完成了。他转而在占星术里寻求解脱。”
“我没有使用‘癫狂’这个词,”我说,“而你却这么说。你真是这么认为的?”
“并非如此!如果你了解拉尔夫的话,他看起来并不疯狂。”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略带苍凉地微笑着说,“我认为拉尔夫觉得自己有罪,因为他从上一场战争中,发了很多不义之财,然后鲍勃死了。负罪感能引发各种各样不理智的恐惧。”
“你读了一本新书,”我说,“这次是一本心理学教材。”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的反应令我惊讶。
“你让我恶心,阿彻。你总是扮演笨蛋侦探的角色,难道你不觉得厌倦吗?”
“当然,我感到厌倦。我需要一个赤裸裸的、明亮的东西。一个在路上移动的飞靶。”
“你这家伙……”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咬着嘴唇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了。
我们不停地开门、关门,一间一间地搜索着。大多数房间里除了床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在视野尽头的大客厅里,地板上放着五、六个草垫子。房间的窗户开得很小,但是墙壁却很厚,像是一个堡垒。里面的空气散发着乡村监狱的味道。
“不管这都是一些什么样的弟子,他们过得不错。你以前来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他们?”
“没有。”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摇头说,“但是,我没有进来过。”
“有些人像吸血鬼,比如克劳德。这些弟子把他们的一切都交了出来,而他们得到的除了饥饿,和可能会精神崩溃外,其他的一无所有。”我苦笑着说,“但是,以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太阳崇拜的神殿。我奇怪这些人今天都去哪儿了?”
我们在房子里转了一圈,什么人也没有发现。我朝房顶上看去,克劳德赤裸上身坐在那里,面朝太阳,背对着我们。
他的腰间堆着厚厚的肥肉。他脑袋前后晃动着,好像在跟人无声地争执着。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长了胡子的女人,如两性人一样的脊背和脑袋,被太阳勾勒出奇怪、可笑而令人厌恶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