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来·法拉先生
“车子停在车站外边,从这儿走吧。”
“出门去了啊?亚叙别先生?”收票员一面收着他的票根,一面问候着。
“是啊,我出去好一阵子了。”
话声甫落,收票员诧异地抬起头来看他。
“他以为你是西蒙哩,”当他们钻进车子时,爱莲这么对他说,并且露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微笑。她的两颗门牙有点重叠,让她的脸蛋添了几分孩子气。可是当她认真起来时,却又是一张冷静、有决心的小脸:“你回家来的时间太合适了——”她对博来说。
“家,”他咀嚼着这个字。爱莲的头发是玉米的颜色——是成熟得泛白的那种淡淡的色调,而且很柔细,往后梳起,扎成一个髻,似乎她一点也不想在头发上多下工夫。
“花儿一朵一朵开了,家里的第一批小马也都生出来了呢。”爱莲继续说。磨破了的马裤下的双膝可真像是男孩子的,然而从披在肩上的外衣下露出的手臂则又相当细致浑圆。
“‘蜜糖’生了一匹很活泼的小马,将来一定不得了,你回去再看吧。当然,你还不认识蜜糖。她是你走了以后才来的。她真正的名字是‘希腊蜜糖’。她是‘海蜜德’生的,她爸爸叫‘果酱钱’。希望你喜欢这些马。”
“那是一定的。”他说。
“碧翠姑姑说你还是对它们很有兴趣——我是说对马。”
“不过我没有多少育马的经验,只是把马照料大,好让它们能工作。”说着说着,他们的村子到了。
这就是喀莱尔了。这就是那张地图的小方块所代表的村子了。这就是怀海酒吧,那就是贝尔酒吧,再上去一点的后边,在丘顶上矗立着的,就是挂着亚叙别家族的石版的教堂了。
“村子看起来还不错吧?”爱莲说:“在我的记忆里好像一点都没有改变。就好像从诺亚方舟以后就是这个样子似的。房子前面挂的名牌也好像好几个世纪以来都是这样。哎,当然你是知道的,我把你当成客人啦。”
他知道,过了村子,就是喀莱尔的宅院了。他带着好奇地期待,想知道洛丁的家园究竟是什么样子。到了一看,前面有着波浪状的铁栏杆,两根巨大的柱子,各踞着一头狮子。一个披着鳄鱼皮的小男孩爬在稍远处的那根柱子上。
“你看到了,别来无恙吧,”爱莲说。“心里挺安慰的。”
“你知道喀莱尔的宅院现在变成学校了吗?”
他差点说他知道,猛然想起这只是洛丁提供他的消息,他是不应该知道的。
“什么学校?”
“给逃兵上的学校。”
“逃兵?”
“是啊。给那些不想念书、父母有钱的孩子上的。在这里没有人会逼他们念书,连九九乘法表都不用背。他们的理论是,有一天你发现很重要时,你自然会去背。当然,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不是啊?”
“当然不是。没有一个会背九九乘法的人是自愿去背的。”
“如果他们不做功课,他们整天都做什么呢?”
“说是发挥他们天赋的本性。实际就是画画图、做做东西,或是粉刷房子,或是装扮成各种角色,就像刚才看到的汤尼那样。我教他们当中一些孩子骑马。他们倒挺喜欢的,我是说,喜欢骑马。我想他们觉得这里什么事都太简单了,如果有些比较难的事让他们做,他们才不会觉得太无聊。当然这些比较难的事又必须是不太寻常的。如果那是每个人都必须克服的困难,他们又不感兴趣了。他们会觉得这一来他们和一般人又没有什么两样了,这就不能显出他们的特殊身份了。”
“有意思。”
“反正对莱契特的经济很有帮助,何乐不为。哎,莱契特到了。”
博来的心脏几乎蹦上他的喉咙。爱莲缓缓把车子开上两旁种菩提树的车道。说时迟那时快,一朵巨大的蓝蝴蝶冷不防从树的后边扑了过来,在车子前边舞动着——幸好车子开得不快。
“哈哕!哈哕!”蓝蝴蝶一边叫着,一边舞向博来的车座旁。
“笨蛋!”爱莲大吼:“你真该死!你不知道开车的人从大太阳下开讲来.不能看得很清楚吗?”
“哈哕!哈哕!柏特!是我!露丝。你好吗?我特地来和你一起坐车。坐车回家。我可以坐在你的膝盖上吗?爱莲的车太小了,我不想把衣服挤扁了。希望你喜欢我的衣服,这是特地为你回家穿的。你长得真好看,不是吗?我是不是你想像的那个样子?”
她等着博来回答,博来只好支吾地说他还没有想过。
“哦,”露丝相当失望:“我们倒是一直想着你,这几天大家说来说去都是你哩。”她的口气里带着一丝怨怼。
“是吗?”博来说:“要是你离家好几年,人们当然会这样谈起你。”
“我连做梦都不会想做这么无法无天的事。”露丝带着责备说。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个词儿?”爱莲问。
“这是个成语哪,裴克牧师教我的。”
博来想,也许他应该趁这个时机随口问起:“对了,裴克一家好吗?”但这时候他没有这样的心情——他专心一意地等着看到路的尽头的莱契特。
那时他就要和他的“孪生弟弟”面对面了。
“西蒙还没回来呢。”他听到露丝说,也瞥见她斜着眼睛看了爱莲一眼——这一眼比她的话更严重,让他的心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这么说,西蒙并没有在门口等着他——西蒙还在“外面”,而且他的家人对整件事感到不安。当初洛丁早就告诉他,别期望有一大堆亲戚在莱契特等着迎接他,也别以为会有侍者和女仆列队等着侍候他。洛丁还告诉他,莱契特从来没用过服侍用饭的仆人。而且他也知道,这个家并没有多少亲戚。这些孩子们的父亲是家中的独子,只有一个妹妹,也就是碧翠姑姑。他们的母亲则是个独生女,有两个兄弟,可是这两个兄弟在二十岁以前都死于德国人的刀下了。亚叙别家的近亲现在只剩查理叔公了,据洛丁说,他现住在新加坡一带。
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想到亚叙别家的人会有人不在这儿等他——一定是有人对他不高兴。刚才见到爱莲时的愉悦原来只是个假象。如今他可是骑虎难下了。
车子通过狭窄的小径,来到了宽敞的前庭。莱契特的房子矗立在过于明亮的阳光下,是这么安静,这么友善,这么对自己有把握。原先的建筑格式经过历代亚叙别家人的改造,使它更具有时代性。房子坐落在碧绿的草地前,一点都不再需要热闹的花园来装饰。
爱莲将车子滑到屋子前面,博来看到碧翠从门里走了出来,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紧张。他有一个冲动,想在他的两脚踏上门阶之前,坦诚地表明一切,然后从这当中脱身而去。未来的事是这么地困难重重,他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扮演下去。是露丝在这时刻给他解了围。车子还没停稳,她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去,得意地向这个世界宣告,把博来回家这件事当做她的一个大成就。